王順法
2021 年3 月10 日凌晨3 點,手機上的鬧鐘響了。我和往日一樣,正穿衣起床準備寫作,忽然間對手機屏上剛換過的一張照片緊盯不放。
此照是一位異地文友幾天前來訪時為我所拍。他既能寫作,又愛攝影。在帶他去我家的老宅參觀時,他讓我背靠長滿青苔的水泥門框,微仰著頭。文友在一聲輕嘆中,用他的專業相機完成了拍攝。文友走后,我對這張有些藝術效果的照片很是滿意,隨手將其設為手機屏。
細究手機屏上的照片,我身穿黑色呢風衣,脖子上系一條暗紅色的絨毛圍巾,或許是對文友交代的擺拍不好意思,照片中的我,看似衣著鮮亮,挺有風度,卻滿臉無神,額頭一條條深深的皺紋,恰如一張張咧著的大嘴,似乎在對蒼天訴說著什么。看著看著,我這才想起文友按下相機快門時那聲嘆息的某些含義,很快就和淚在手機上寫下了一首叫《紅圍巾》的短詩:“天說,老男人的紅圍巾/是一副歲月熬制的中藥/地說,圍巾里/有男人的江山/其實,紅圍巾只是男人/生命里開的一朵鮮花/看不見的是汗/艷的是血……”
記憶里,我和兄長們成年以前從來不存在人格、尊嚴,在這十幾戶人家的山村也罷,出村也罷,大凡認識我們的人,都會一致稱呼我們“小歪嘴和尚”。“歪嘴和尚”是所有認識父親的人叫他的綽號。
事出有因,我爺爺是從蘇北逃荒來這里落戶的。奶奶在生下父親不久,就去世了。十歲出頭,打長工的爺爺也因饑餓偷吃了地主的醬瓜,食物中毒而亡,和奶奶一起埋在了西山坡。成了孤兒的父親,靠村里天王廟里的當家和尚收留,這才活了下來。可生活并沒放過多災多難的父親,他先是在15 歲時得了個“牙骨瘋”,沒錢醫治,以致后來落下個嘴角微歪的毛病,又在未成年時被抓了壯丁,雖然他私下是新四軍的情報員,還在日本人投降后開小差跑回小村,可這一段“不清白的歷史”,在后來的歷次運動中,害慘了我們一家人。
兄妹五人中,我排在三個哥哥后邊,我這世上不該出現的人,理所當然成了兄長們可以隨時發泄的出氣筒,更是同伴、同學不可多得的消遣對象。受盡人間白眼,勉強維持的食物,沒用在長我的身體,卻長了我的淚腺,以致我的淚水竟會成有源之水,伴我走過整個童年、少年時代。
命運第一次給我的驚喜,是在我20 歲這年春天。
這天,家中請來的木匠已打好了準備為三哥成親用的大衣柜,我無意地看了一下柜上的試衣鏡,突然發現自己這個一直只有“十三拳頭高”、常被同伴嬉稱的“僵丁子”的“武大郎”,竟會成了個一米八的俊小伙!
那個晚上,明月高掛,滿天星光下,原野一如白晝。獨自爬上后山的一個崖頂,我躺在一株有手臂粗大盛開著滿枝映山紅的花樹下,淚水洶涌而出。
那山崖小村人稱之為“石塔”,距村有一里。我開始只是低聲抽泣,后來就如死了親娘親老子般痛哭。我知道自己為什么這般傷心,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淚水。
哭過,下山回家時,我忽然間頓悟,這天,我已成了男人。
或許是該流的淚已盡,或許是對流淚再沒感覺,此后35 年,我這個一夜之間成為男人的人,生活的路上不論再遇到了什么坎坷,記憶里就再與流淚沒了交集。
淚水里泡過20 年,最大收獲是我悟到了“努力”“堅強”兩詞的寶貴,悟到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硬道理,也是遇上了國家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使我后來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始于那個春天,晨鐘暮鼓里,我發奮努力,干一行好一行,先是收獲了美好的愛情,又在賢妻的支持下,創辦了自己的企業。夫妻一心,事業一片紅火,我們由此走上了富裕之路。
2016 年春天,在一雙兒女先后成家、孩子順利地接下了家族企業后,我自感已放下千斤擔。萬沒料到,當我自認為可以放下一切安享晚年之際,又是在一個清風明月之夜,我在自己的山莊邊散步,星光里,我抬頭看了看身邊這一片黛瓦粉墻,它們的一身銀光,忽然間令我淚流不止。我心里知道這淚水為何而流,卻感覺這淚水是如此陌生。晚上,躺在床上,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靜。我這才明白,過去的三十多年所謂的一帆風順,不知遭遇了多少艱難挫折啊!我之所以一直沒有流淚,只是在一個“身為男人”的強壓下一直沒有流出來罷了;
或又是曾經也有過在無人的一角淚如泉涌的片刻,只是不敢這般“無能”,只會用衣襟偷偷擦了眼角,又挺胸于人前,再在半夜時分,用堅強在心上偷偷擦去了這“恥辱”,而現在才知道,這些命運之中天大的委屈,已變成鋼釬,直搗了我的真情大堤,使之一潰千里。
這似乎消失了記憶的35 年里我會沒流過淚嗎?豈止是淚?這段歲月里不知遭受了多少磨難,身子上看得見的、縫過的多道傷口可以作證,一路走來每一個腳印里盛滿的看不見的血淚可以作證,我這個男人所謂的“成功”,早給命運的污水嗆了個半死啊!
對了,我要寫,寫出我曾經所有的不幸與努力、堅強,也要寫出我一路走來所有感動、感恩和遇見的美好,而這一切,不僅是我留給兒孫最寶貴的財富,更是要留給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一種使命感,讓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農民很快開始寫作。短短幾年,《揚州在北》《蘇南的雪》《琉璃紅琉璃黃》等二百余萬字的中長篇小說、散文就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清明》《鐘山》等文學期刊相繼發表。
說來真是笑話啊,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少年時候,總有那么多淚水。更讓自己說不出口的是,寫下那首《紅圍巾》后的這幾年的冬天,走到哪兒總愛系著它。
我知道自己這是為了什么,又不知道究竟為何這樣。
美術插圖:招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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