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曉敏
一
經常會想,1000多年前的春日,當張擇端站在開封城的街頭,一筆一筆畫下眼前的風景時,是怎樣的心情呢?
他畫得那么多,800多個人物,近百匹牲畜,10多艘船只,30多棟房屋……一筆一筆,都是這座城的豐饒、熱騰。
他認真地對待眼見的一切,風中招展的旗幟,枝干稀疏的銀杏樹,在船篷上晾曬的衣服,還有一個驚恐的表情,一個寂寞的背影,一個耍賴的孩童,一個緊張的船工,一個入神的路人……擔轎的、騎馬的、看相的、賣藥的、駛船的、拉纖的、飲酒的、吃飯的、打鐵的、當差的、取經的、抱孩子的,他畫得那么細膩,他的筆尖在白絹上游走的時候,傾注的一定不只是技藝,還有說不出的深情,這才刻畫出如此飽滿鮮活的有情眾生。
千百年來,這幅畫就像是宋朝的名片,讓無數人去解讀那時人的生活百相,驚嘆一個王朝的浩蕩與挺拔,也驚嘆古時我們的文明曾經達到過怎樣的高度。
但是,張擇端筆尖的深情并不只是在炫耀城市的壯觀和綺麗。還有什么呢?還有繁華下的危機四伏,有張擇端的忡忡憂心,有他深重的迷茫和赤子般的期待。
早在元朝,江浙儒學提舉李祁就說這圖“猶有憂勤惕厲之意”—百姓糊口艱辛即“勤”,并非什么好事;
街頭險象環生即“厲”,應該引起憂慮和警惕,還把它比作宋璟勸誡唐玄宗的《無逸圖》。明代的南京禮部尚書邵寶說得更明白,他說畫中的景象“洞心駭目”“觸目警心”。
二
故事從一派田園風光開始,郊野、樹林、農莊、亭臺……第一幕好戲登場了。
春光柔和,一隊人馬踏青歸來,官人騎馬,太太坐轎,轎頂還浪漫地插著花,隊伍前有人得意地挑著兩只打來的山雞(當時禁止之事。宋期有旨,禁二月至九月,動物產卵和哺乳時期打獵),好一幅愜意美好的畫面。
但很快,這支無所畏懼的隊伍驚慌了。隊伍最前面,一匹白馬脫韁狂奔,兩個馬夫驚惶追趕,一個老翁趕緊招呼他的小孫子,另一個老頭嚇得掉頭而逃。受驚之馬的奔跑、嘶叫聲驚動了在小茶館里喝茶的老百姓,他們紛紛尋聲張望;
一頭受驚的黑驢大聲嘶鳴,蹦跳了起來。
驚馬闖進市郊,作為一個不安的鋪墊,給長卷定了個焦慮的調子。
讓人焦慮不安的還有一座城門。
畫幅左半邊中央位置是一座城門,門洞大開,行人自由出入。在宋朝,沒有戶籍限制,國民自由遷徙,只要不是逃犯逃兵,在一個地方定居一年就可入籍。這洞開的城門正展示著北宋的寬松和自由。
但是這洞開的城門,城墻殘破,其上雜草叢生,也預示著許多危險,就像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所說:“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皷舞;
班白之老,不識干戈。”
這樣的城,敵軍一旦來襲,將不攻自破。
城門附近特意畫了一支精壯的駝隊。據說,北宋后期,遼金兩國刺探軍情是家常便飯,在這個諜影重重的城里,這些人是純粹的商人,還是敵國間諜?
再往里走,畫面最中心的虹橋上出現了一幕驚險的“生死時速”:在水流湍急的地方,纖夫埋頭拉纖,桅桿還高高聳立著,眼看大船馬上就要撞橋了。
船上一片忙亂,纖夫聞聲松開繩索,船工有的掌舵,有的撐篙,有的趕緊擲纜繩,有的放桅桿,有的拼命用長桿頂住橋洞,橋上的群眾也駐足觀看。按照宋朝慣例,橋頭該是有專職人員看守和提醒的,可是,看橋的人哪里去了?
畫上的船如同大宋的命運,正處于最危急的一刻,它能否安全渡過危難?
虹橋上,場面也相當緊張。騎馬和坐轎的兩撥人,狹路相逢,互不相讓,隨從們擼起袖子正要干架。北宋末年,官員黨同伐異,持續不休的內斗給國家帶來了極大消耗。
在一個大門口的幾個人看起來倒是很悠閑,他們有的蹺著二郎腿坐著,有的在縫補衣服,有的半躺著,還有一位仁兄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睡得過于愜意,以至于露出了大腿和紅褲頭。他們身邊有兩個文件箱,兩個捕頭手持輕型枷鎖。院內,還有一匹白白胖胖的馬在曬太陽。
可是,這是哪里?是負責傳遞朝廷公文的辦事處。宋朝后期,被冗官、冗兵、冗費所累,那種效率低下、懶惰、消極的狀態,《清明上河圖》這一個小小角落就讓我們一目了然。
一個店鋪里的幾個漢子倒是威武精壯,個個妥妥的肌肉男,看上去也很敬業,抓個空還在拉弓射箭。顯然,這里的業務很忙。這是哪里?軍酒轉運站。在他們不遠處有兩輛四拉馬車,正風馳電掣地急駛過來,是因為駕車人饞酒嗎?更諷刺的是,這個地方原本是消防站,那幾個大酒桶本是救火用的水桶。
還有一個叫“場務”的地方,相當于現在的稅務所。發生在這里的一幕顯然不那么和諧,一個小販差點被巨額稅款驚掉下巴,他叫嚷的聲音引得路人側目觀看;
另一個物主拿著單子,是在抓緊辯解吧?北宋末年,賦稅相當沉重,很多民變都因此而起。這一幕,不過是當時緊張的官民關系的縮影。
汴河上,運貨運糧的船來來往往,但是極少有官家打扮的人員。為什么呢?因為宋徽宗癡迷奇花異石,當時的官船都忙著運送花石綱,顧不得運糧了。而漕糧廢弛的結果,是糧價飛漲,民憤四起。
…………
我們實在想象不出,張擇端是在汴梁的街頭走過多少遍,才能這樣一筆筆畫下這座城的挺拔與繁華。他如此人微言輕,又如此深愛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所以他只能,他也必須一筆筆畫下它暗藏的哀愁,一條河流般的哀愁,它們一層一層都涂抹在張擇端的心頭,像濃霧一樣化不開。
三
所以,就像宋史專家鄧小南說的,在畫的收筆處,他問了。
問什么呢?
問病。“趙太丞”這三個字告訴我們他的身份,他曾經是名御醫,退休后還在發揮余熱。而他擅長看的病,是“酒傷”。這個王朝,從廟堂到市井江湖,都沉醉在酒香中,醉眼惺忪中,哪里還能看到喧嘩熱鬧背后,歷史的悲涼正悄悄襲來呢?
問路。一個背著大大包裹、手拎點心匣子的人,正站在路口問路。人群中,他的背影那么孤單,就像朱自清寫的,“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只藏著張擇端全部的疑慮和渴望,疑慮前路何方,渴望一條救治國家的明路。
問命。在醫鋪對面,一群書生打扮的人正圍在一個算卦攤(也有學者認為是典當鋪)前問命。算命的老者拿著扇子,揚著頭,不知在說著什么。那茫茫然不可知的,豈止是個人命運?
然而這些,不過是畫作的九牛一毛。全畫描繪了800多個人物,他們互不相識,但每個人都擔負著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他們在這喧囂空間,出演了自己的悲欣,也出演了這個帝國的命運。
近千年前汴梁城的清風中,張擇端畫下第一筆時,他不會知道,這是自己為這座城,也是為一個光輝的王朝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宋徽宗看過這幅畫嗎?看過。
他看出畫家漫長、曲折、深情的表達了嗎?不知道。
只是,當宋徽宗從容優雅地用他獨一無二的瘦金體書法,在畫上寫下“清明上河圖”并鈐上雙龍小印的時候,他把命運想了上千遍,也不會想到他自己,想到這座城、這幅畫,會迎來那樣一個結局。
畫完《清明上河圖》之后,張擇端哪里去了呢?史料上找不到一點兒痕跡。我們知道的只是,若干年后,天地晦暝中,一場盈三尺不止的大雪覆蓋了汴梁城,漫天風雪中,金軍鐵騎呼嘯而至。
金軍迅疾地洗劫了這座城,洗劫了皇宮的每個角落,搶走了無數金銀,無數禮器、樂器、圖畫、戲玩……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一座“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的香艷之城幾近廢墟,汴河,那條春光下碧波蕩漾的大河,逐漸在地圖上不復存在。
他們挾持了徽欽二帝、宗室、妃嬪、大臣等3000多人,還押送了教坊樂工、技藝工匠等不下10萬人,于朔風呼嘯中一路北上。在那個浩蕩而凄惶的隊伍里,說不定也有張擇端的身影吧。
多少年后,當我們對著那座城做各種猜想與考證的時候,最不該忘的,或許就是張擇端的深情與哀愁。
歷史的波瀾壯闊中,一切都那么脆弱,唯有赤子之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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