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
1
三月里杏花開放,蜜蜂們成群結隊,在那些粉紅色的花瓣上飛舞并快樂地歌唱。母親尤其留意那幾朵在冬天已經長出花蕾的花朵。她能在密集的花朵里找到它們。它們看上去更熱烈、更鮮艷,就像是蓬勃的期望。
母親準備做一套新衣裳。實際上從上一年的冬天,她己經開始蓄謀,她不斷地和父親提到這件事,以此強調它的重要性。之前,她的愿望是給自己做一件上衣,因為她身上的衣裳已經穿了七八年,上面綴滿了補丁,幾乎到了無法縫補的程度。她為此去了好幾趟供銷社,在心里暗中挑選她中意的布料。但她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愿望,她認為給我做一套新衣裳更重要。我會在秋天的時候到城市里生活,她對此堅信不疑。到城里去就一定要穿上新衣服,還要有一雙新鞋子。實際上,到了杏花開放的時候,她已經做好了一雙嶄新的、條絨布料的鞋子。
她決心要給我做一套時髦又氣派的衣服,只要有一點空閑,她就去供銷社觀察那里的布料。一分錢一分貨,當然是的確良和華達呢的布料好。然后她去找鎮上的裁縫,和他們討論款式和縫制衣服的價錢。她看起來底氣十足,充滿了自信。可以確定,她一定是自己偷攢了一筆錢,因為父親給她許諾的錢只夠用普通的布料做一套衣服。她要把自己的那筆錢添上,有時候聽她說話的口氣,就感覺她似乎攢了很多錢一樣。
鎮上有兩個裁縫,一個是信用社張社長的婆娘。從我記得起,她一直是鎮上的裁縫。她做衣裳的時候,鎮上的男人們坐在她旁邊,聽她說笑話、罵人和吐痰。她能夠把一口痰準確地吐到裁縫店門外的街道上,就像是彈弓上射出的石子。父親也經常到她那里去,他坐在一個凳子上抽煙卷,不怎么說話,但張社長的婆娘會對他表現得熱情和客氣,這就像是受到了優待。因為父親一直幫她家里干活,從犁地、施肥、耕種到收割、磨面、蒸饅頭,他什么都干。所以我們要是做新衣裳,就一定能夠得到慷慨的許諾。看上去就像是她應當承擔的義務,但也因此,我們要等待很久才能拿到新衣裳。有一兩次已經過了大年初一,而別人家的孩子們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就穿上了新衣裳。他們看見我破舊的衣裳,立刻就從我的身邊走開。我也為此感覺到羞愧和不安。我小時候經常跟著父親去她家里,鋁質的水壺放在火爐上,冒出熱騰騰的霧氣;
燈泡明亮,映照著彩色的窗花和家具上熱烈的漆面;
空氣里飄蕩著誘人的雞蛋面片的香味。但到了后來,我不再去她們家里。父親坐在凳子上或者蹲在地上,沉默又小心,他們一家人在炕上吃飯、喝酒和抽煙。張社長偶爾會扔一顆煙卷過來,煙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落到地面上,父親就從地上撿起來,用火柴點著煙卷。有時候張社長會給我一顆糖,他把那顆糖高舉在手中,等著我去取。我不去。裁縫說,乖兒快拿上,這么好的糖別人可吃不到。我不拿。到后來她拿著那顆糖往我的手里塞,我還是不要。他們高高在上,說話的時候用眼角看著我們,我覺得羞恥,并因此而討厭父親。他蜷縮在地上的一個角落,臉面骯臟,衣裳破爛,就像是一條饑餓又溫順的狗。
鎮上的另一個裁縫是蓮花。
蓮花是年輕的媳婦,說話的聲音響亮,有時候和母親一起去山上采苜蓿和拔草。她知道我學習好,也知道母親在計劃做一套新衣裳。她希望由她來做,因為她可以做新式的褲子。她嫁到鎮上不久,就去了一趟省城,專門學習裁縫手藝。等她回到鎮上的那天,人們差一點都認不出來,她燙了一個蓬松卷曲的、像一團山羊毛那樣的發型,穿著一件五顏六色的裙子,兩條結實的小腿白花花地露出來,簡直到了刺眼的程度;
而且蓮花的嘴唇上還抹了紅胭脂,仿佛剛剛生吃了什么東西。人們看到蓮花這個樣子,都受到了驚嚇。但蓮花的神情熱烈而驕傲,她告訴鎮上的人們說,省城的年輕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實際上,她們穿的裙子更短,嘴唇上的顏色更鮮艷。人們對她的說法將信將疑,但是很明顯,鎮上的一些年輕女人聚集在蓮花周圍,聽她談論省城里的汽車、雪糕、錄音機里的歌聲和彩色的裙子。她們的神色里充滿了熱烈的向往。關于流行又洋氣的衣服款式,當然也只有蓮花知道,她是鎮上第一個去省城學習裁縫的女人。直筒褲已經過時了,蓮花對鎮上的女人們說,現在流行的是喇叭褲,你們見過喇叭褲嗎?就是穿到腿上,像兩個動起來的喇叭。蓮花又說,省城里的人們都穿喇叭褲,一眼看過去,大街上有數不清的喇叭在走過來走過去,你想一想那得多好看。
母親也很心動,她完全同意蓮花的看法,決定讓蓮花來做新衣服。裁縫大媽知道母親的決定后有些生氣,她批評父親說,我們一家人不識抬舉,是忘本了。但母親堅持她的決定,她堅信我一定能夠考上師范,成為一個城里人,而城里人就得穿上洋氣的喇叭褲。
三月里的某一天,母親和蓮花一起站在供銷社那些碼放整齊的布料跟前,挑選出一款厚實、光滑、藏青色的好布料。母親把緊握在手里的手絹解開,里面是她準備的一摞錢。那些錢的面值從五分到五元,看上去就像是有很多,實際上,它們也只夠支付布料的錢。她把買來的布料抱到懷里,臉上的神情驕傲又歡快。街道上有人問她買這么好的料子是做什么的?她就以自豪而響亮的聲音回答說,給我娃做一身新衣裳。
2
三月里春風蕩漾,草木生長的氣息濃烈誘人,天氣比往年暖和,就像是提前到來的夏天。人們在鎮子上走來走去,每個人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仿佛會有一些重要的事情發生。傻子在街道上奔跑,通常情況下,他會穿上那件油跡斑斑、黑亮的棉襖,但是到了三月,他竟然赤裸著全身。他一邊奔跑一邊說,洪水要來了,洪水要來了。這么好的天氣,哪里有洪水。傻子就那么隨口一說罷了。但是,有時候他說的話比趙家莊的趙陰陽還準。從前鎮上有人丟了一頭牛,就去問他牛在什么地方,傻子沒說話,只是對著一旁的柳樹撒了一泡尿。樹根那里有一個樹洞,許多螞蟻正在洞口進出,他的尿把螞蟻們的隊形打亂了。它們在尿液里東逃西竄,而傻子則發出大笑。后來丟了的牛找回來了,人們才明白他撒尿就等于他在說話。那棵柳樹在鎮子的北面,意思就是牛在北面;
他對著柳樹撒尿,意思就是偷了牛的人姓柳,而樹洞則表示偷了牛的人把牛藏在洞里。他說的一點都沒錯,丟了的牛就在鎮子北面柳家岔一個叫柳有禮的瘸子那里,他把牛藏在自家的窯洞里,正打算牽到另一個鎮子的集市上去賣。
很可能傻子說到的洪水是別的什么東西,因為天氣熱得令人奇怪,比以前任何一年的三月都要炎熱。母親有一次說,傻子小時候長得聰明好看,說話聲音響亮,但有一年生了病,家里人以為他死了,就把他用麥草裹起來,放到鎮子東邊的河灣里。那時候是冬天,風像是刀子一樣,人走在外面冷得話都說不出來,夜里頭還有野狗和狼在河灣里跑動。人都以為到了天亮他會消失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下,就跟他沒來過世上一樣,但到了早晨,有人在河邊拾柴草,聽見他在麥草里哭。他竟然完完整整地活著,既沒有凍死,也沒有叫狼吃了。這事情很奇怪。他從此就成了傻子。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他就得是這個樣子。人都以為他是傻子,可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一定呢。他能看見我們看不見的,他看見的多,只是沒有說出來。
在從前,我還沒有到學校里讀書,有時候就跟著傻子在田野里或河道里走動和奔跑。我們一群人跟著他,他總是顯得很歡樂,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言語,帶領我們到達神秘又奇怪的地方。那些地方就在鎮子上,但我們從來沒去過,就像是他帶領我們到了另一個許鎮。日常里的鎮子充滿了炊煙、草木、牲口的糞便和醫院里藥水的氣息,人們在街道上走來走去,說話,吵架,鼻涕和唾沫在空氣里飄飛。而傻子給我們展現的世界與鎮子的日常完全不同,那里雜草叢生,各種各樣的蟲子、蛇和鼠類出沒,到處可見動物們破敗的骨頭,以及神秘幽深的洞穴,古堡城墻下的殘骸、瓦礫和器皿。傻子在其中自由出入,并做出令人驚奇的舉動,他仿佛一條泥濘卻靈活的魚。他能從雜草中捉到一條蛇,并把蛇提起來,蛇吐出可怕的信子,在他的肩膀上扭動盤旋,卻沒有攻擊他,看上去猙獰又溫順。有一次他鉆進古堡的一個小洞里,很久也沒有出來,我們都以為他會消失或者死在那里。因為那是一個神秘的洞穴,狹小黑暗深不見底,有令人恐懼的傳說,沒有人敢鉆進洞里并到達它的最深處。我們在洞口張望,內心不安又驚慌。忽然,我們聽見傻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抬頭望去,只見傻子站在古堡的城墻上頭,手里抓著一樣東西,正在歡樂地揮舞。等到我們走近,看見他手里抓著一副完整的死人頭骨。另一次,他帶領我們沿著河道一直向上游行進,最后到達一處空曠又荒涼的河谷。那里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洞穴,四面是高聳怪兀的懸崖,河流干涸,巨大的石頭在河床里裸露,風從上面吹過,仿佛是沉默的怪物。傻子從一顆石頭跳到另一顆石頭,就像是一只骯臟又輕盈的鳥。忽然,從河谷的某一處,一群野狗竄了出來,它們發出兇惡的叫囂,張開嘴巴,露出獠牙,直奔我們而來。我們受到強烈的驚嚇,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尿了褲子。它們蜂擁而至,幾乎就要撕咬到我們了。突然,傻子發出一聲響亮而凄厲的嘯叫,并且揮動手臂做出夸張的動作。奇怪的景象出現了:野狗們突然停止了奔跑和咆哮,它們匍匐在地上,搖動尾巴,發出低沉的、溫順的呻吟,就仿佛在俯首迎接某個神秘的首領。我們驚魂未定,又因這樣的景象而感到巨大的驚奇。在另外的時刻,我曾經親眼看到,傻子從一棵樹上飛到另一棵樹上,他還能爬上光滑的、與地面呈九十度直角的懸崖,掏取鳥蛋和蜂窩,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壁虎。野蜂們爬滿了他的腦袋和身體,而他卻完好無損,這真是詭異又神奇。他帶領我們到達一個暗黑、神秘、腐敗、令人驚懼的世界,而他自己游曳其中,仿佛一條健壯的泥鰍。
我猜傻子使用了和許鎮完全不同的語言系統,他建立了一個陌生詭異的新世界。但當我去了學校讀書,就不再跟著傻子奔跑了。不光是我,我們很多人都是這樣。有時候他會爬到學校門口的一棵柳樹上,像一只猴子一樣蹲在樹杈上,沖著我們發出奇怪的叫聲,并且揮舞起他的手臂。他赤裸著身體,下身的雞巴在空中搖晃,像一截可笑的木炭。他在召喚我們,但我們從樹下走過去,假裝看不到他。我們知道他是一個傻子,而與一個傻子為伍會令我們感覺到羞恥。有一天,因為偷了褲子,他被醫院里的尹大夫打倒在地,有那么一會兒,我們覺得他已經死了。他在鎮上的街道奔跑的時候,我以為他會使出神奇的魔法,讓自己像一只鳥那樣飛起來,或者像一只猴子那樣迅速地爬上鎮子口的那棵榆樹。而實際上他奔跑的樣子笨拙難看,在塵土里跌撞,被瘸腿的尹大夫打倒在地,像是一只可笑的蟲子。在明亮的、塵土飛揚的許鎮,他的魔法奇怪地消失了,就仿佛他是我們的同類。
上了中學之后,我立志要成為一個小說家,并且開始秘密地寫作。有一天我寫了一篇關于傻子的故事,我把他的種種奇異的舉止都寫下來,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他的形象和角色發生了變化,他成為一個聰明的、智慧的鄉村英雄。他對抗黑暗、驅趕兇猛的野狗和邪惡的狐貍,他用自己神秘的法力保護我們,有好幾次幫助我們擺脫了危險。直到有一天發生了巨大的山洪,洪水淹沒了許鎮。在最危險的時刻,傻子竟然駕駛著一條彩色花紋的大船,把整個鎮子的人們、牲口、糧食和農具全部裝進去,然后開到鎮子北面的古堡里。人們脫離了危險,歡呼雀躍,紛紛贊美傻子是一個好人,又說以前把他當成了傻子是因為眼睛里蒙上了灰塵。傻子露出欣慰又滿足的笑容,他說還要駕船再去一次鎮上,因為鎮中學圖書館的好多書還沒有搬回來(搬書的主意是我提出來的,中學校長也同意我的要求)。傻子就在巨大的洪水里出發了。正在此時,洪水里突然涌起一股大浪,一下子就把那條大船沖走了。傻子就這樣從鎮上消失。洪水散去,許鎮又恢復了往日的明亮與和平,人們在街道上走動,贊美傻子,說他其實從小就是好人,是鎮上少有的英雄。
我完全不清楚為什么會寫出這樣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實際上與傻子沒有關系,是我不著邊際地想象的結果。那時候我正在讀《聊齋志異》和《山海經》這樣的書,也許它們對我的故事形成了暗示。許鎮是洪荒之地,而我正在夢想著逃離。
在三月,天氣奇怪地炎熱。傻子從街道上奔跑而過,他說洪水要來了。人們說三月里哪有洪水。我走過街道去商店里買一瓶墨水,也聽見了傻子說的話。他的話讓我想起從前寫過的那篇故事。街道上的人們、建筑和白晝的光亮顯得荒誕又抽象,就仿佛是夢境中的一個部分。
他所說的洪水未必就是真正的洪水,他使用的詞語也許只適用于他熟悉的暗黑世界。在我的幼年時代,我曾經想象他擁有神秘又強大的魔法,能夠在黑暗廣闊的山川里自由奔走,就像一條魚或者一只鳥那樣。我還曾經把他使用的詞語記錄下來,并且與鎮上人們使用的日常語句對應起來,比如:
白天—夜晚
太陽—月亮
蛇—咒罵
蕁麻—農具
鳥—跳舞
泥鰍—土豆和面餅
狼—忠誠的馬
馬—女人
樹—房子
河流—許鎮
褲子—許鎮的男人
古堡—戲臺
洞—水井和草地
人—妖怪
……
所以當他說一匹馬過去了,他其實說的是鎮子上挑水的女人;
當他說,褲子上樹了,他其實說的是醫院里的尹大夫正在走進楊大夫的房間。但是,他這么說又有什么意義呢?沒有誰會留意他說什么話。他骯臟、丑陋又難看,就像是一個笑話。
三月的時候他說洪水來了,我在想,他也許說的是那些外鄉的女人。
3
三月里的某一天,一輛拖拉機來到鎮上,它發出響亮又夸張的突突聲,空氣中充滿了柴油的味道。拖拉機的車廂用紅色和綠色的布料撐起來,看上去就像是一間古怪的房間。那天是趕集的日子,街道上人來人往,拖拉機歡快又驕傲地從人群里穿過去,最后停靠在鎮政府門口的空地上。在車廂尾部,那間彩色的屋子打開了一扇門,一群人跳到地面上。他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臉上抹了厚厚的胭脂,就好像要開始唱戲一樣。四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如果算上拖拉機的駕駛員就應該是五個男人,總共是八個人。他們還從彩色的屋子里牽出一只猴子和一只公雞。他們把一條橫幅掛到了車廂的側面,上面寫了一行大字:新時代雜技團巡回演出會。男人們忙碌的時候,那三個女人在互相說話,還拿出小鏡子看自己的臉。她們中的兩個人穿著綠色的長棉襖,裹住了里面的衣服,但是人們都能看出來,她們沒有穿褲子。她們很可能光著腿。她們臉上的脂粉氣味熱烈又放蕩,就像是帶來了明確的、令人不安的秘密。整個鎮上的人們都聚集到拖拉機的周圍。因為反常的天氣,很多人的腦門上和脖子上出了汗。
最先開始表演的是那只猴子,它和他們中的一個人吵架,然后奔跑、跳躍、嘴巴里發出罵人的聲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類。它甚至還突然伸手拍了一個女人的屁股,人們發出歡樂的笑聲。一個粗壯結實的男人開始表演功夫,他脫了上衣,胸脯上的兩團肌肉就跟女人的奶子一樣。這個人先是拍斷了兩塊磚,接著劈開一塊拳頭那么大的石頭,然后他躺到地上,另外兩個人抬過來一塊磨盤,壓到他的肚子上,那兩個人里的一個舉起一只大鐵錘,朝著那塊磨盤砸下去,只聽見轟的一聲,磨盤在那人的肚子上裂開了。那人從地上站起來,大喊一聲說,服氣不服氣?不服氣的站出來說話。人們聽他這么喊叫,都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是這個人來到鎮上,不是為了演出,而是在擺擂臺。人群里有個人說,這是真功夫,這叫胸口碎大石。天下的功夫分兩派,一是少林,二是武當,而武當功夫練到最高水平,就是胸口碎大石。說話的這個人穿戴整齊,是縣城里的干部,看上去就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說話間,那只聰明的猴子手里舉著一頂帽子,在人群里跳來跳去。不少人就從兜里掏錢,然后把錢放到帽子里去。人們都愿意掏錢給猴子。外鄉人帶來了一種野蠻的力量,讓人們感覺到驚懼與不安。他們就像是蠻橫的、充滿了敵意的闖入者。
正在這時,只見外鄉人把一個巨大的花花綠綠的機器擺到了地上,機器上面布滿了閃亮的像是琴鍵一樣的東西。人們起初以為是一臺大型的收音機,但它至少有供銷社里擺放的五個收音機那么大,緊接著有人把一塊巴掌大小的塑料放到機器里面,然后按下那一排琴鍵中的一個。幾秒鐘過后,那臺機器忽然發出巨大的、轟隆隆的鳴叫。有個女人在機器里開始歡樂、響亮地歌唱。無數種樂器的聲音同時響起來,像是咆哮的山洪,一瞬間就把人們淹沒了。有個人忍不住說,這狗日的還有這么響亮的聲音。中學的物理老師也在人群里,他扶著他那輛嶄新的自行車。這不是收音機,他大聲地糾正說,這叫錄音機,能把聲音保存下來。他驕傲的語氣就像是他帶來了這個能發出轟鳴的家伙,但他說得沒錯,這是錄音機,是一種比收音機高級得多的機器。它能夠神奇地保存女人歌唱的聲音,以及那些樂器的聲音,那些聲音就裝在一個巴掌大的塑料盒里,只要你想聽,隨時隨地任何時候都可以。這真是神奇。
在人們紛紛討論的時候,更令人驚駭的事情發生了:那三個女人竟然當眾脫了衣服,開始夸張地扭動搖擺起來。她們名義上穿著裙子,但那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穿著就跟沒有穿一樣。她們白花花結實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不光如此,在她們扭動跳躍的時候,很多人甚至能看見她們裙子下面的粉紅色褲衩。在許鎮的歷史上,人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異的景象,這就像是某種神秘刺目的光亮突然出現,讓人迷亂眩暈。人們甚至感覺到羞恥,就好像是自己裸露了身體,做出放蕩動作的人不是那些外鄉的女人,而是他自己。有個鎮上的女人忍不住大叫說,這是耍流氓,于是很多女人都離開了。
但是那又怎么樣呢?她們的舞步歡樂又放浪,一點都不覺得羞恥,就好像她們本來就是這樣,她們的生活就是這樣。蓮花也在人群里,她看上去很興奮,她甚至還隨著她們跳舞的節拍在晃動身體。跳得太好了,她說,這是流行舞,城里人都在跳這個。有個人問她說,城里跳舞都穿這么短的裙子嗎?蓮花看了一眼問她話的人,眼神里有些不屑的樣子。她覺得問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太土氣了。她回答說,城里的女人跳舞的時候,穿的裙子比這個還要短。
趕集的人們圍在一起,人山人海。那天,人們看見了猴子、氣功、錄音機和幾乎裸體的女人們的舞蹈。人們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景象。以前,人們覺得許鎮是巨大又繁華的村莊,是世界的中心,但是從那天開始,鎮上的很多人改變了他們的看法。實事求是地說,許鎮只是一個很小的村莊,而世界很大,比縣城更大,甚至連蘭州城那樣龐大的城市也不一定是世界的中心。
那天,外鄉人表演的最后一個節目是給公雞治病。他們帶來的那只公雞在地上走了一圈,這表示它是一只健康的公雞。接著他們中的一個老頭蹲在地上,嘴里叼著煙卷,把那只公雞抓在手里,殘忍地擰斷了它的一條腿。那只雞蜷縮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叫聲。那老頭接著拿出一個綠色的塑料袋,從里面擠出黑乎乎的牙膏一樣的東西,涂到公雞的傷口上。真是奇怪,過了一小會兒的工夫,人們眼睜睜看著那只公雞站了起來,并且在地上走了一圈,就好像它的腿根本就沒有斷過一樣。這時候外鄉人把一個大紙箱擺到地上,紙箱里裝滿了那種綠色的小塑料袋,他們中的一個人說,鄉親們,這是祖傳秘方,專治跌打損傷,不管啥病,一抹就好。沒病的也能當膠水用,不管啥東西破了一抹就跟新的一樣。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那天我母親搶到了兩包祖傳秘方的膏藥。人們都在搶。在擁擠的人群里,她包在手絹里的錢差一點就讓小偷偷去。她的計劃是把一包膏藥送給外婆,外婆已經腿疼很久了。另一包用來粘家里的酸菜壇子。壇子讓鎮醫院的尹大夫敲壞了,他不肯賠,而父親又買不起一只新壇子。
當天晚上父親就開始用膏藥粘那只酸菜壇子,他把壇子放到炕頭,那里是距離燈泡最近的地方,然后他用一個小刀片把膏藥均勻地抹到壇子上破裂的縫隙里。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母親也很愉快,她已經計劃把新鮮的酸菜放到壇子里。
到了第二天,母親往壇子里倒了一桶水,看看它是否漏水。結果桶里的水還沒有倒完,那只壇子的裂縫處就開始滲出水來,而且它滲漏得比沒有粘膏藥的時候更嚴重。緊接著,那只壇子裂開了,地面上到處都是水和壇子的碎片。母親看著地上的景象,神情顯得非常沮喪。
這些狗日的,母親說,全都是騙子。
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說,也真是奇怪,我明明看見公雞的腿斷了,抹了藥膏又好了。
4
四月里學校有一次考試,全縣范圍內初三年級學生同時開考,用的是統一的考試題。考試進行了三天,考試結束的時間比上課要早一些,于是我每天傍晚去苜蓿地里割好兩大捆苜蓿,然后把它們挑回來。等到晚上父親回來,我們就把苜蓿鍘成短截喂給家里的兩頭驢子。我沒有跟他們說起考試的事情。父親的情緒陰晴不定,看上去很疲憊。母親有時候會提起裁縫蓮花正在做的新衣裳。她說在街道上見過好幾次蓮花,每一次蓮花都會對她說新衣裳很快就要做好了,就這兩三天的事。但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新的衣裳還是沒有做好,而母親不好意思催促,因為蓮花說過,她給我做新衣裳只收別人一半的手工錢,這樣就得等她先給別人做好衣裳。到四月的時候母親有些著急,她表示說要是蓮花這幾天還沒有做好衣裳,她就要去街上催一催她。
一周后的某一天早晨,我站在校園里的一棵柳樹下讀書,看見校長從操場那邊走過來,他背著雙手,嘴里叼著一支煙卷,目不斜視的樣子。我以為他沒有看到我,但是他走到樹冠邊緣的時候忽然停下來,他向我招手,娃娃,過來。平常他在校園里走路的時候不和我們說話,我們遠遠地看著他嘴巴里的煙卷和煙卷上飄蕩的煙霧,那樣子看上去很威風。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他嘴里叼著一支黑色的雪茄,煙卷的氣味濃烈,差一點讓我咳嗽起來。他伸出一只手摸一摸我的腦袋,又拍一拍我的肩膀。他說,娃娃,你爸跟我熟,你家里的情況我知道。他這么說的時候我的臉頰立刻變得通紅灼熱,我感覺到羞愧和不安。這很難控制。他接著說,你很爭氣,好好學習。我以為他還要再說一些話,但他就說了這兩句,然后轉身離開了。我站在那里,仍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我感覺到惶惑又無助。校長和我說話的時候,不遠處有一些人在看著我們,他們一定聽到了校長說的那些話,這讓我更加羞愧,就仿佛某個幽暗卑微的秘密突然被裸露在早晨的光亮里。我知道校長跟我說話是為了表揚我,但是我不喜歡他這樣子說話。
那天下午開班會,數學老師站在講臺上,看上去很歡喜。他的頭發整齊油亮,像是剛剛洗過,臉蛋白里透紅,雪花膏的氣息在教室里熱烈地飄蕩。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單和數字。他說在上周的考試中,我們學校取得了優異的成績,而我們班又是學校成績最好的班級。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環視著我們。他本來想做出嚴肅的表情,但不久之后,他的臉上迅速地飛起紅暈,然后露出歡樂的笑容。他的模樣就像是一個害羞的女生。人們也都開始大笑起來,就像是每個人都考出了好成績。這時候,司衛紅突然說,你笑個屁呀,你以為是你考得好呢。她的聲音尖銳響亮,教室里的人們都聽見了。笑聲停了下來,我們回過頭去,看見最后一排的司衛紅正在訓斥丁大建。因為丁大建一邊大笑,一邊拿出他的那條彩色的手絹響亮地擤鼻涕。
數學老師當然不會批評司衛紅,他們是親戚,我們都知道。老師這時說,下面繼續開班會。我們班是學校成績最好的班級,而我們班有一位同學的成績又是最好的——我不說大家也都知道吧?
教室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人們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帶來的熱量,這讓我羞愧不安,就像是裸露了另一種令我驚慌的秘密。那時候我才知道,人們早都知道了考試的結果。我從校園里走過的時候,人們會遠遠地圍觀,然后竊竊私語。消息傳得飛快,就像風把田野里的草木和莊稼的氣息送到校園里,而我竟然是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人。在暖烘烘的四月,沒有人和我說話,我總是沉默又安靜地坐在教室里,后排的女生們也不再問我數學題。我就像是讓他們不安的怪物,就像是陌生的、突然闖入教室的外鄉人。我不知道為什么是這樣。
四月里的考試成績是我在鎮上的學習生涯里最好的一次,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而是幾乎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我把考試成績記在下面:
語文93分,鎮中學第一,全縣第一。
政治92分,鎮中學第一,全縣排名不詳。
英語85分,鎮中學第一,全縣第三。
歷史94分,鎮中學第一,全縣第一。
數學96分,鎮中學第二,全縣排名不詳。
地理88分,鎮中學和全縣排名不祥。
化學90分,鎮中學第三,全縣排名不詳。
生物78分,排名不詳。
物理82分,排名不詳。
總分798,鎮中學第一,全縣第一。
四月里的另一天,數學老師叫我到他的辦公室里去,學校里要舉行頒獎大會,他讓我寫一份發言稿。他的辦公室里有一股雪花膏和肥皂混合起來的香味,他微笑著打量我,告訴我不必緊張和拘束。他說隴西師范是所很好的學校,他也是在那里上的學,他告訴我說學校里的伙食有多么好,縣城里熱鬧又繁華,還有好多洋氣漂亮的姑娘。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臉孔再一次泛起了紅暈,就像是引起了他的某些回憶。他這么跟我說話,是因為他已經確定我能夠考上師范學校。他這時候換了一個話題,問我說新衣裳做好了嗎?我想一定是蓮花說了這件事。她平常總是在學校里走來走去,有時候還穿著裙子。高三年級的男生們就會站在教室的窗戶邊吹口哨、起哄、發出歡樂的喊叫聲。蓮花不在乎他們這樣子,她甚至看上去還喜歡他們這樣子,就好像她就是穿給他們看的。我說,還沒有。數學老師說,你再催一催,看看能不能穿上新衣裳。我說,好。他又說,有沒有新鞋子呢?我低頭看了看我的鞋子,感覺到窘迫難堪。我右腳的鞋底早已裂開了一條縫,走路的時候需要故意放平腳步,以免鞋底和鞋幫分開。母親本來計劃在過年的時候給我做一雙新鞋子,但最終她的計劃落了空。老師一定是發現了我鞋底的裂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溫柔的語氣說,沒關系的,不要難過,我只是問一問。
晚上我沒有說什么。我希望能穿上新衣裳,也期待著從什么地方突然出現一雙新鞋子,但是很顯然,這些都不會有。我趴在炕頭用作文本的背面寫發言稿。數學老師叮囑說要寫一些學習的經驗進去,可是我覺得沒有什么經驗可以寫。老實說我從來沒有在學習上特別用功過,也從未覺得學習有什么困難。我把用過的本子裝訂起來,在背面秘密地寫下很多虛構的作文,這個算不算學習經驗呢?我覺得算不上。相比之下,寫一個發言稿比學習和隱秘地寫作困難得多。母親知道學校要開大會的事情,因為下午她在街道上遇見中學里的丁老師。丁老師是學校里管著教室、籃球和排球的人。學校里開會發獎品的時候,他就坐上班車到縣里去挑選,他選上什么獎品就發什么獎品。他看見母親,就停下來熱情地說話,他說,你養的這個娃了不得,不光考了個中學的第一,還考了個全縣的第一,上師范是穩穩當當的了。母親聽得很激動,但她謙虛地說,那是老師教得好。丁老師又說,早知道這娃拿這么多第一名,我就應該買一個大鏡框當獎品。母親把這個消息說了好幾遍,她特別渴望能有一個大鏡框。一面大鏡子,四周被彩色的鑲了花邊的木框包圍起來,兩邊還垂了兩個紅纓穗子,要是擺到上房里的柜子上,要多洋氣有多洋氣。
我沒有說什么話,不過母親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忙碌的間隙,走過來摸一摸我的腦袋,目光里充滿了疼愛和柔情。因為衣裳和鞋子的問題,她還流露出愧疚的樣子。晚飯過后,她到蓮花家里去了一趟,不出所料,她沒有帶新衣裳回來。蓮花向她保證說五月份一定能做好新衣裳,她還慷慨地送給母親一團衣服的邊角料,這些布料可以縫補我們的衣服。在夜晚,我寫好了發言稿,接著閱讀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冊《古代小說選》。父親看到這本書也沒有說什么,在以前,他總是會粗魯地干涉。我已經用很多次的考試成績證明,讀這樣的書并不會影響我的學習。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地睡去,而是偷偷地觀察我寫發言稿和讀書的樣子。他看上去滿足又得意,還以此為理由多吃了兩支煙卷。當然,我的那雙破了的鞋子讓他覺得沮喪,他以豪邁的語氣對母親許諾,他會在六月買一雙新膠鞋,到時候他會帶著母親到供銷社里挑選最貴的、最氣派的鞋子。我們對他的許諾將信將疑,因為他一年四季要許諾很多次,而真正實現的次數非常少。
母親忙了大半夜,她把我的那件單衣洗了,然后把衣裳攤平,鋪到炕上的席子上。炕是熱的,她事先在炕洞里點了火,這樣等到天亮的時候,衣裳就能烘干了。她本來想著讓我穿上棉襖去學校,棉襖差不多是新衣裳,但是今年的天氣比往年暖和得多,穿棉襖太熱了。她用麻繩、頂針和錐子補那只破了的鞋子,從蓮花那里拿來的布料正好派上用場,在鞋幫和鞋底之間,朝里墊幾層布料上去,然后把它們縫到一起。后半夜我睡著了,她仍舊忙碌。我只是記得朦朧之時,母親伸出手掌在我的臉龐上輕柔地撫摸。
早上起來,我穿上了完整的鞋子,它完全看不出破損的痕跡,甚至就像是一雙新的鞋子;
衣裳也干干凈凈,上面有一股新鮮的肥皂的氣息。我穿上它們,高高興興地去了學校。
四月里的某一天,天氣晴朗,太陽溫暖,人們聚集到鎮中學的操場上,參加學校的頒獎大會。我坐在人群的一處角落,安靜、寂寞又局促。班上的人們都不和我說話,他們甚至在我的凳子周圍留出一塊空曠的地帶,我就像是一個坐在圓圈中心的、可笑的怪物。更遠一些地方,人們圍在一起竊竊私語,很多人把目光轉向我這里。校長站在一張桌子后面講話,我聽見他提起我的名字,接著另一個老師開始讀一長串的名單。我的名字被他念了六次。然后操場上的喇叭里播放起運動員進行曲,有人從人群里站起來走向**臺。數學老師這時候站在我們班隊伍的前頭,喊我的名字并朝我揮手。上臺,上臺。他大聲說,去領獎了。我從人群里站起來,惶恐不安地走過去,人們挪動凳子給我讓出一條道路,那就像是一條河流被劃向兩邊。人們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灼熱濃烈,我甚至因此而出了汗。我走到**臺上,一個老師遞給我一個綠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一支圓珠筆。然后我在人群的前面走過,回到我們班的隊伍里。但我還沒有坐安穩,數學老師再一次向我揮手,繼續上臺,他大聲又得意地說,還有還有。我就再一次站起來走向**臺。實際上那天我一共上臺了六次,領了六次獎。我領到四個一模一樣的綠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四只一模一樣的圓珠筆,兩枝藍色的鉛筆和兩塊散發出香味的、像是高級的水果糖一樣的橡皮。到了后面幾次上臺的時候,我也終于不再緊張。那就像是我原本期待著保留某種自我的秘密,從來不打算與別人共享,但忽然之間,它在四月的暖陽里完全裸露。所以我應該坦蕩地展示,而不是隱藏。然后我還想到另外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在中學里其實沒有得到過任何一個獎勵,我甚至都很少得到過表揚。我的成績一直很好,這真是令人奇怪的事情。當然,這一切都過去了。
鎮上的人們都知道我領獎的事情。母親走路的姿勢很驕傲,她每天會收集到各式各樣的贊美,晚上的時候就和我們分享。但是有人發出不同的聲音,在生產隊當過會計的堂叔有一次看見父親從街道上走過去,就突然提高了腔調,大聲地對周圍的幾個人說,正式考試考上了才算數,尾巴翹那么高,小心折斷了。堂叔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挑釁的味道,這讓父親很生氣。但也不能因此去和他打架,也許對方就等著和父親打一架。堂叔從前決心考大學,考了四五年,結果一年不如一年,他把自己的失敗歸結于命運,而不是學習成績。反過來說,他也不相信我父親這樣窮得叮當響又脾氣不好的人,還能生出一個吃公糧的兒子。他就是這么認為的。父親雖然很憤怒,但實際上堂叔的觀點也有道理。那正是他內心的痛點。畢竟這一次不是正式的考試,到底能不能考得上,的確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與學習好不好不一定有關系。他因此而感覺到沮喪,不停地抽煙,臉上是一副沉思的表情。母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一聲,用堅決又響亮的聲音說,胡思亂想的啥,什么狗屁命不命的?學得好就是命,學不好就沒命。然后她以十分堅定的語氣說,我的娃肯定考得上,這是鐵板釘釘的事。
四月里的事情就是這樣。
5
六月里我去縣上考試。母親煮好六顆雞蛋裝到我的書包里。父親給我兩元錢,這是來回坐班車的錢。他交代我班車到了縣里之后,從哪個方向走,然后直到看見農機局的牌子。他把路線說了好幾遍,流露出自信又熟悉的語氣,就好像他一直住在縣城里一樣。我要先找到堂爺,堂爺就住在農機局。此前,父親已經托人給堂爺捎過話去,說我要去縣上考試,要在他那里住兩天。
我是第一次坐班車。戴著白手套、叼著煙卷的司機威風又氣派。人們在寬敞明亮的車廂里坐得整整齊齊,就像是坐在教室里。父親和母親站在班車跟前顯得緊張又驕傲,他們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一輛巨大的汽車,也是他們的生活第一次與汽車產生了密切的聯系。也許從此開始,它會越來越多。汽車發出熱烈的轟鳴,那種熟悉的柴油的味道散發過來,讓我回想起幼年的時候,每當鎮子上有汽車駛過,我們在汽車后面奔跑,追趕汽車尾部排出的柴油氣味。車子搖晃了一下,然后開始動起來,揚起的灰塵把父親和母親淹沒了。我看見許鎮的房屋、街道和樹木在緩緩地向后退去,一時間我感覺到強烈的眩暈。那只是很短的一個時刻,不久,我適應了汽車搖晃的節奏,窗戶外面是變換的、潮水涌動一般的風景。我在想,從此之后我也許要無數次坐上班車從鎮子里出發,去往更遠的、陌生的地方。那將是令人多么歡喜的事。
我堂爺是一個愛讀書的人,每年冬天他從縣里回到鎮子上,坐在上房的炕上,經常會攤開一本小說來讀。有時候是《水滸傳》,有時候是《隋唐演義》。我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坐著。他有時候會講起小說里的英雄,那些英雄們武功高強,會打敗那些貪財忘義的人和那些做過壞事的人。然后他會說起見識問題,你住在啥樣的地方,就會有啥樣的見識。堂爺用力地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住在許鎮這樣屁大的地方,就是許鎮這樣屁大的見識。堂爺接著說,你娃學習好,一定要去大地方。
他批評許鎮的時候我感覺到羞愧。我疑心他諷刺的人群里一定也有我父親那樣的人。我的先祖們一直住在鎮子上,我的父親也從小住在這里,他們從未有過離開這里的念頭,而且我父親經常會說,從前他的爺爺說過什么話,他的父親說過什么話,或者鎮上人們說過什么話。因此我父親的見識就是鎮子這么大。但是堂爺這樣說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也有如此驕傲的本錢。我的兩個堂叔里,一個是縣上的干部,另一個在北京的大學里讀書,我的堂姑也去了蘭州的大學。他們是他的兒子和女兒。他最小的兒子是季強,按輩份是我小叔,我們從小在一起玩耍讀書,現在在縣城的中學里讀書,也一定能考得上大學。這正是堂爺的底氣。
我在縣上考試的時候,住在堂爺的房子里。季強本來住在這里,那幾天他就去了學校和同學住。我堂爺每天做好飯和我一起吃。他沒有問我考得如何,因為他認為考試對我來說不是問題。等到吃完飯他點起煙卷,一邊用火柴剔牙,一邊和我說話。他說,古代的人參加考試要走很遠的路,他們背著干糧一路走過去,有些人要走上半年才能到考試的地方。家里有錢的人會騎一頭驢,等到考中了,官府就會送他一匹馬,他就騎著馬回來。他又說,人讀了書就知道世上有很多好東西,這就是見了世面,你要不讀書當然就不知道了。我就安安靜靜坐在那里聽堂爺說話。平常他不跟別人說這么多,因為跟那些人說話,說了也白說,他們未必能聽得懂他說的話。他跟我這么說是因為我聽得懂,我也能感覺到堂爺是喜歡我的。他曾經對鎮上的人說,鎮子上有出息的娃娃不多,我算是其中一個。然后人們私下里議論,說他太驕傲了,但是那又怎么樣呢?他就得這么驕傲。
考試題我不覺得有多難,幾乎每一場考試我都是第一個交卷的人。可能考試的時間才過去了一半。我在校園里走動,寂寞又無聊。后來我看見人們陸續從教室里出來,聚在一起熱烈地說話,他們在討論考試的答案,再后來一些人騎上自行車快速地離開,他們看上去很洋氣。我看著他們,等他們差不多全部走出校園,就慢騰騰地回到堂爺那里去。考試就這樣結束了。
6
六月里我和父母一起收割麥子,我們早出晚歸,揮汗如雨。麥穗飽滿,在田野中散發出燦爛的金黃,收成比任何一年都要好。父親根據它們的長勢,已經估算出一個準確的收成數目,比之前的預期還多出幾百斤。這讓他很得意,多收獲的糧食就可以擴大他的開支計劃。實際上他已經在心里列出了一個物品的購買清單。他再一次提起給我買一雙新鞋子的事情,他說在最近的某一天,要帶著母親去供銷社挑選鞋子,他本來的計劃是等到麥子收割結束,現在他決定提前就去買。父親說話的口氣非常自信,就好像他的兜里已經揣了一摞鈔票。當然,我們都很清楚,他的口袋里空蕩蕩的。每年的六月是我們最窮困的時候,因為新的莊稼還沒有收割,舊的糧食差不多已經吃完。另外集市上也沒有什么交易,他也拿不到一分錢的市場收稅員的報酬。和之前的無數個日子一樣,在忙碌的六月,他甚至寒磣到買不起五分錢一盒的經濟牌香煙,有時候他因此和母親吵架。母親要把為數不多的雞蛋煮了給我們吃,他卻想拿走其中的一兩顆,去換煙卷和茶葉。
我們都希望父親能抽到煙卷,他看上去就像一個瘦削落魄的猴子。他臉面骯臟,頭發花白凌亂,牙齒掉了好幾顆,說話的時候嘴巴漏風,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要跌倒的樣子。但是,他起早貪黑地干活,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到了晚上,他回到家里,點起他的那只泥塑的火爐,開始熬罐罐茶。他的腦袋垂下來,嘴里發出沉重嘶啞的呼吸。那時候我們發現,父親已經疲憊到極限。他熬過了一個漫長辛勞的白晝,用最后的力氣坐到火爐跟前,喝一口苦得要命的茶水,用力地抽上兩口煙卷,雙目微閉,屏住呼吸,仿佛陷入了某種沉醉。之后他酣暢地呼出一口氣來,伴隨著吸入又排出的煙霧,總算是從勞累中恢復過來了。我很多次暗下決心,等到將來我掙到錢的時候,一定要給父親買上充足的好煙卷,讓他不至于因為沒有煙卷抽而發愁難過。他脾氣不好,喜怒無常,他任勞任怨,堅強不屈。他帶領我們走過困難的歲月,一直到我們的莊稼豐收,一切都在變得好起來。所以,我們愛著我們的父親。
果然過了三四天,因為下著雨,不能去地里割麥子,父親帶著母親去了供銷社。供銷社的老黃見到他們,態度跟以前很不一樣,因為他也知道我考師范的事情。他對父親說,你個狗日的,還是個有福氣的。老黃還積極地幫他們挑選物美價廉的款式。挑選好鞋子之后,父親小聲地對老黃說,八月份我把鞋子錢拿過來,到時候新收的麥子就能糶了。他的臉上是那種巴結討好的表情,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老黃的反應。跟往常不同,老黃一點都沒有拒絕,他從旁邊取出一個本子,拿起一支筆,痛痛快快地把賬目記到上面,這簡直很出乎意料。父親回來后跟我們發表了幾句感慨,你看看,人都是勢利眼,你日子窮了他就看不起你;
你日子過好了,他連跟你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父親把同樣的意思說了好幾遍,神色十分驕傲,就好像他已經是一個過上好日子的人。
回來的路上,母親把那雙新鞋子小心地揣在懷里,以防淋上雨水。全家人圍在一起看著我試穿新鞋子。那是一雙解放牌膠鞋,綠色的帆布鞋面有一股新鮮茂盛的草木氣息,鞋幫和鞋底的橡膠油亮光滑,就像是一位已經準備好隨時奔跑和跋涉的、勇敢的士兵。我穿好鞋子,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兩步。非常合腳舒適,它的光亮甚至照亮了我們的臉龐和整個屋子。
真好看。母親說,我娃穿上新鞋子比誰都好看。她的表情看上去滿足又驕傲。她接著說,等到穿上新衣裳,我娃就和城里人一樣洋氣了。新衣裳就是蓮花裁縫正在做的衣裳,說好的到四月份做好,但到了六月還沒有消息。因為催促的次數太多,母親已經不好意思再催了。總歸能做好,母親信心十足地說,趕我娃去上師范,新衣裳一定能穿上。父親沒有說話,他吸著煙卷觀察我穿上新鞋子的樣子,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在考慮更復雜的事情,這些事情都需要他來承擔并且解決,這是他無法推辭的責任。穿上新衣裳新鞋子當然很洋氣,但是,光有這些就可以去上師范了嗎?顯然不行。他還需要準備好更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都需要錢,而且我去上學的時候還要帶一筆錢,他們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讓他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六月里的另一個雨天,父親到鎮上的郵電所里去,他想看一看有沒有我們家的信。我們家有一些親戚在遠方,偶爾會在年底寫一兩封信來。在信里,親戚們主要介紹他們的情況,誰上班了,誰加工資了,誰當了科長了。提到了科長后,親戚會特別解釋一下這個詞語:科長是僅次于縣長的官。然后告訴我們,他們有可能會在來年的幾月份來老家看一看。在信的末尾寫上此致、敬禮,某某某。信的內容就是這些。他們通常不會問我們怎么樣,當然從實際情況來看,問不問確實不是重要的事情。還能怎么樣呢?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夏天不會有我們家的信,這只是一個借口,父親心里很清楚,但他還是問了一聲老李,有沒有我們家的信?
老李正在柜臺后面忙碌,他沒有抬頭,就像是沒有聽見父親的問話。父親站在柜臺外面,臉上的神情十分有耐心的樣子。老李手里的郵戳在信封上發出響亮的聲音,郵電所外面的雨聲也很是清晰。過了一會兒,老李抬起頭,看了看父親。沒有你的信,老李說,沒有。
父親這時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他說,我娃考得好,十有**要考上了。老李說,我知道。父親說,我跟你說過,要是娃考上了,你借我點錢。老李這時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他說,你啥時候跟我說過?不記得。父親堆上笑臉說,我就是怕你忘了,過年的時候在這里,那天還有集,我跟你說的,你說沒問題。老李的眼珠轉了兩三圈,在想有沒有這回事。父親看著老李,臉上的神情緊張又激動。又過了一會兒,老李說,真想不起來了。
父親很失望,他不知道說些什么。他還站在柜臺外面,用一只手在白花花的腦袋上摸來摸去。后來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卷,點上火,用力地吸了兩口。老李又低頭忙郵電所的事情,他好像把父親忘記了。過了會兒,老李抬起頭看見父親還站在那里。哈,我以為你走了,老李說,你說的事情我真忘了。他接著說,這樣好了,這陣子我的錢要干別的事,不能給你借,到年底了你來跟我說,我給你借一點。
父親說,好,那就年底。
那天我跟著父親一起去鎮上,我要去買一瓶墨水。走到郵電所門口的時候,父親停下來,他掏出一角錢讓我自己去買墨水,他說他要問有沒有我們家的信。我拿上一角錢去了郵電所隔壁的供銷社,買上墨水,我就出了供銷社的門,到了郵電所外面的窗戶邊,從窗戶里可以看見站在柜臺外面的父親,以及柜臺里面老李油亮的腦袋。我沒有進到郵電所里去,我需要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他也要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那些令他難堪不安的事情他都會隱藏起來,這是他的責任。
但是很顯然,事情不像他期待的那樣順利。
在過年的時候,他還向糧管所、信用社、供銷社的熟人們提出過借錢的事,他們當時答應得很痛快。現在的問題是,他們很可能也跟郵電所的老李那樣,忘記半年前慷慨的許諾。因為這種突然到來的擔憂,他甚至不敢去向他們求證。跟往常一樣,父親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大口地抽煙卷,黝黑瘦削的臉面在爐火的微光里忽隱忽現。他不跟我們說話,甚至會突然跟我們發脾氣。我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假裝看不見他挫敗和失望的樣子。
因此,父親決定向更多的人提出借錢的事情。他反復盤算確定了幾個目標,其中之一是鎮上的有錢人王二狗。
7
王二狗是鎮上的有錢人。他在鎮子上擺攤賣葵花籽,后來賣老鼠藥,人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掙了好多錢。他剛開始賣葵花籽的時候,鎮上人覺得他是個不靠譜的人,一個有胳膊有腿的人不好好種莊稼,卻要賣葵花籽,這簡直是不守本分。在鎮上賣葵花籽就是想掙鎮上人的錢,這就顯得太貪心了,因此鎮上人堅決不買他的葵花籽,寧愿去供銷社買更貴一些的葵花籽。但是有一年鎮上演《少林寺》電影,王二狗賣葵花籽一晚上掙了二十五元,這事情讓人們很吃驚。二十五元是一筆很大數目的錢,差不多就是鎮中學里的老師一個月的工資,要是在小學當民辦老師的王有錢,就得領三個月的工資才有這個數。人們這才知道王二狗賣葵花籽這么能掙錢,人都小看他了,他原來是一個有本事的人。鎮上有個人眼饞王二狗掙錢,也弄了一袋葵花籽來賣,王二狗的地攤擺在衛生院門口,這個人的地攤擺在信用社門口,兩個地方有半個鎮子的街道那么遠。但是王二狗覺得這個人要搶他的生意,他很生氣,就去供銷社買了一瓶沱牌大曲酒,然后在鎮子上當著很多人的面,把那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他的臉紅得像一塊豬肝,脖子上的青筋蟲子一樣凸起來,他又脫了上衣,露出兩條粗肚的胳膊和胸口密密麻麻的黑毛。王二狗大踏步走到信用社門口,一腳就把那人的攤子踢飛了,那人就和王二狗打起來,他哪里是王二狗的對手。人們圍起來看熱鬧,就跟過年看社火一樣。從此就沒人在鎮上擺攤賣葵花籽了,只有王二狗可以。但是王二狗還不滿意,他要掙更多的錢,后來就開始賣老鼠藥。人們眼看著他掙的錢越來越多,成了鎮上最有錢的人。鎮子周圍的村子里,有不少愛打架的年輕人就圍在王二狗的身邊,他們經常一起喝酒吹牛皮。等到半夜喝醉了酒,他們還偷鎮上的狗和雞,然后在王二狗家里煮肉吃。人都知道這些事,但沒辦法和他們講道理。他有錢就這么囂張。可是王二狗已經這么有錢了,他還不滿足。他喝醉了酒就會對人說,就算你是鎮上最有錢的,可要是跟**人比起來,那就連個屁也算不上了。做一個**的有錢人才算是真正的有錢人,因此他的目標是去**。他的兄弟隔一段時間就會從**寫一封信來,每一次都會說起**有多么富裕,那里的鈔票和女人就跟夏天的麥穗一樣多。王二狗收到信就讓他叔叔、小學的民辦老師王有錢來朗讀。鎮上的人都知道這些事。
到了去年的時候,有個長得像一匹馬的女人來到鎮上,偷走了王二狗的一大筆錢。王二狗當時舉著一把菜刀在街道上來回奔跑,一邊跑一邊哭喊。人們都以為那個外鄉女人把他的錢都偷走了,就都去安慰他,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類的話。人們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就跟過年一樣歡樂。可后來才知道那個長得像一匹馬的女人只是偷走了王二狗縫到褲衩里的錢。他這么有本事的人當然不會把錢只裝到褲衩里,那只是他的一小部分錢,更多的錢用布包起來放在屋頂椽子的縫隙里,然后裹上泥巴,看上去就跟修房子的時候裹上的泥巴一樣。
人都說,這狗日的,腦子好使,難怪他這么囂張。
六月里的某一天,父親決定向王二狗提一提借錢的事情,他心里完全沒有把握,我們沒有買過王二狗的葵花籽。父親買過一次老鼠藥,王二狗對他很客氣,多給了一包老鼠藥,這表示王二狗對他跟別人不一樣。
他不能昧良心。父親有一次說,他對我們就得客氣點。父親于是講起了從前的事情,他已經跟我們講了好幾次,但是每一次他都會興致勃勃不厭其煩地重復一遍,他可能已經忘記曾經對我們講過了。從前鬧饑荒的時候,王二狗家里窮的叮當響,那時候我們家倒是能吃飽飯,王二狗的爹脾氣不好,經常打罵他們,連王二狗的奶奶也打,他有時候把王二狗的奶奶趕出家門,老太太到了冬天,天寒地凍的,身上連個棉衣都沒有,腰里纏著一根草繩,在鎮子上晃蕩。她就要餓死了,我爺爺是個善良人,看著她可憐,就把院子外面的一個窯洞騰出來,讓她避風雪,又給她送一點吃的。這事情鎮上老一輩的人都知道,王二狗也知道,他倒是和奶奶親,他爹打他奶奶的時候他就跑過去護著,他爹就經常把王二狗一起打。他爹后來干活時從一棵樹上掉下來摔死了,王二狗沒掉一滴眼淚。不久,他奶奶也沒了,他就哭得昏天黑地。
但是現在他變得很有錢,走路頭抬得高高的,經常看不到別人。父親那天就站在王二狗家的巷子口,等著他出來,他不敢進王二狗的院子去,因為他養了一只大狗,那只狗的個頭跟一頭驢那么大,已經咬過好幾個人。
王二狗從巷子里走出來,裸露著上身,肚皮圓鼓鼓的,一只手拿著一根火柴棒,正在剔牙齒。他的嘴巴上油光發亮,也許剛剛吃過一只雞。父親站在那里咳嗽了一聲,王二狗停下腳步。張爺,他說,吃過飯了?父親說,吃飯還早呢,太陽才落山。王二狗說,哈,我吃飯沒有點。然后他搖晃著從父親旁邊走過去了。父親的嘴皮抖了一抖,想說一句話出來,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叫王二狗的名字。王二狗回過頭,停下腳步。張爺,你有啥事嗎?父親就走到他跟前小聲地說起話來。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結巴,而且含混不清。王二狗一邊剔牙一邊聽父親說話,當然,他聽明白父親的意思了。他揚起腦袋,似乎在考慮如何回答父親的請求。父親看著王二狗,神情期待又緊張,他再一次發出可笑的咳嗽聲。王二狗突然笑了起來。張爺,我給你說個悄悄話,他把大腦袋往父親耳朵旁湊了湊,小聲說,我最近就要去**了,東西都收拾好了,這事情別人都不曉得,我就跟你說。
啊,父親發出驚訝的聲音,那你是真的要去**了,不回來了。他看上去沮喪又難過,就好像因此受到了打擊。
王二狗沒有回答父親的問題,他接著說,旁人跟我借錢,我都不借,但你張爺要借錢,我一定要借的。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的,但是我要去**了,就不能給你借了。張爺,你說說,是這么個道理吧?你說說。
父親點頭說,你說得對。
父親突然感覺到放松了,就像是王二狗已經借給他一筆錢那樣。他同意王二狗講出的這個理由,這個理由完全有道理。人家要離開這里,要去**,從此以后,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憑什么要借給他錢?而且王二狗跟他單獨分享了這個秘密,這表示王二狗很看得起他,單憑這一點,就讓他感覺到愉快。
父親轉身要離開的時候,王二狗忽然說,張爺,你等一等。他看上去像是臨時想起了什么事情,接著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把錢,從里面抽出來一張五元的錢,他把那張錢抖了一抖,讓它發出響聲。他舉著那張錢,遞給父親。張爺,這五元算我送你的,你不用還。他又說,要是別人,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但我覺得應該給你五元。你說說,是這么個道理吧?
那張錢被王二狗舉在半空中,距離父親的臉面很近,差不多就要蹭到他的臉上。王二狗還有意地在抖動那張錢,這讓父親能夠感覺到那張錢帶來的細微卻清晰的風聲。父親一時間顯得很為難,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復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該不該拿這張錢,他的一只手在用力地撓自己的腦袋。
張叔,快拿呀,王二狗說,我說給你就是給你的,你該拿這個錢。
父親最終拿上了這五元錢。六月里的時候他沒有跟我們提起,一直到事情過去了很久,他才說起。有一次他跟我說,你將來有錢了一定要記得還上王二狗的這五元錢,不管他回不回來都要還給他,咱們不要他的錢。他又說,當時應該不要的,可是我有點糊涂了。再說,那五元錢也不算小錢,你讓我拿五元出來,我肯定拿不出來。
事情就是這樣的。
六月里的某一天,鎮上的有錢人王二狗去了**,一群年輕人把他家里的東西搬到一輛解放牌卡車上。他們都喝得臉孔紅通通的,鎮上的人不敢和他們說話,因為誰跟他們說話他們就罵誰。王二狗也喝高了,手里拿著一瓶酒,搖搖晃晃地,見著人就讓人喝。他給人們說,將來他還會回來一趟,他要拉一火車的棉花、白面饅頭來,給鎮上每家每戶送,火車上還要拉十個女人,給鎮上的光棍分配,每人一個。她們一個個長得好看,要啥有啥,她們既會跳舞唱歌,也會做飯。有個人問他說,你到**還賣葵花籽和老鼠藥嗎?王二狗說,不賣,那能掙幾個錢。那你干啥?開卡車,王二狗說,滿地都是錢,我一邊開卡車一邊把錢撿起來裝到卡車上,那里有多大你知道不?去茅坑拉屎也得開卡車。另一個人說,你喝醉了。王二狗聽了很生氣,罵罵咧咧地說,你個狗日的才喝醉了,你以為我吹牛呢,你屁都不知道。
從前王二狗一直說他要去**,人們不相信他真的會去,他只是這么一說,他還沒有完全想好到底去不去。但是四月里鎮子上來了跳舞的女人,她們穿著能看得見屁股的裙子,臉上涂滿了胭脂。她們的身體上散發出神秘的、香噴噴的味道,這讓王二狗覺得驚奇,然后他感覺到好像被什么人打敗了。他應該去一個更大的地方,應該有更多的錢,應該天天能看見城里的女人跳舞。他叫來堂叔王有錢,讓他把以前他兄弟寄來的信又朗讀了一遍,他認認真真地聽著,就好像是第一次聽那樣。等到王有錢朗讀結束,他再一次激動得熱淚盈眶。
就這么定了,他大聲地說,我得去**。
鎮上小學的民辦老師王有錢不愿意王二狗去**,他已經習慣于朗讀**的來信。每次朗讀的時候,王二狗都會準備好煙卷、雞肉和酒,等到朗讀結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煙喝酒吃肉,過年也沒有這么舒服氣派。王二狗一離開,就沒有**的來信了,這就跟少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樣。王有錢還有點生氣,他要是不給他朗讀,王二狗哪里知道**的好?**的好是王有錢讀出來的。
王二狗不能就這么隨隨便便走了,因此王有錢趕在王二狗搬家的前一天說,你不能就這么屁股一拍走了。王二狗說,那你還想干啥?王有錢說,你得給我一百元。王二狗說,我憑啥給你一百元?王有錢說,我給你讀信,讀了好幾年了。王二狗說,你讀信算個屁,你不想讀我就讓中學里的老師讀,我要是愿意,中學校長都會給我讀。王有錢說,那就五十元,你給我五十元。王二狗說,去你媽的,一分錢都沒有。
兩個人最后打起來了。王有錢哪里是王二狗的對手,一只眼腫得跟個雜糧面窩頭一樣,但他給人說是走路撞到一棵樹上了。后來等王二狗走了,有一天他自己買了一瓶酒喝,就給鎮上人說了他和王二狗打架的事情。講到后來,他就跟在小學里給學生講課文那樣總結說,總之,這狗日的是在做夢呢,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就不信他去**能掙到錢。
六月里王二狗的事情就是這樣。
8
七月里麥粒歸倉。人們在麥場上碾場、揚場,簸出干凈飽滿的麥粒。家家戶戶都來幫忙,人們談論收成和鎮上的八卦,抽煙喝水,吹牛吵架。等我們的麥子全都堆放到家里,父親一袋一袋地數起來,指頭和嘴巴在靈活地掐算,然后他激動地宣布,實際的收成比預計的數目還多了兩百斤,我們都因此而歡樂愉快。從五月開始,我們已經沒有白面可以吃,我們只有玉米面、糜子面和土豆,而且連這些食物都不充足,需要精打細算。我們很久沒有吃到白面餅和面片,甚至于都想不起它們的味道。母親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她立刻行動起來,用簸箕簸出二十來斤飽滿、干凈、發出金黃色光澤的麥子,然后讓父親拿到鎮上的磨坊里去。到了晚上時分,母親在廚房里烙起了面餅,整個院子里回蕩著面餅散發出的香味,新鮮、溫暖、甜美、迷人。我們沉睡的感官和記憶被迅速地喚醒,饑腸轆轆,口水漫流。抓起熱騰騰的、棉花一樣柔軟、奶糖一樣溫潤的餅子,送到嘴巴里,還沒來得及咀嚼,它就已經不見了。那就像是一股甜蜜濃郁又暖和的汁液,從嘴巴出發,一瞬間傳遍了整個身軀。我們大快朵頤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看著我們的樣子,神情滿足又欣慰。和往常一樣,他們吃得很少,他們大口地喝面湯。母親表示說,天氣太熱了,多喝兩碗面湯會更舒服。
七月里的某一天,新衣裳也做好了。我們都期盼著新衣裳,全家人再一次圍攏在一起,看著我試穿新衣裳。母親把六月里買的新鞋子也拿出來,要看一看它們搭配到一起的樣子。新衣裳在燈光下顯得光滑、整潔又莊嚴。它和我們熟悉的田野、莊稼與塵土的氣息格格不入。它甚至就像是一個陌生的、突然進入我們生活里的物品。我在想,我穿上這身新衣裳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即使只有家人在圍觀,我仍舊感覺到不安和惶惑。
實際上新衣裳并不合身,整體來說,新衣裳的尺寸有些顯小了,上衣的紐扣全部扣上之后,衣服緊貼到我的身體上,差不多有一種被束縛和捆綁的感覺。褲子的褲腳夸張地張開來,就像一只大喇叭,但是在大腿部分突然收緊,我差一點就穿不進去,這讓我很難為情。我終于穿好了新衣裳,新鞋子也穿好了。我站在地上,不知道我變成了什么模樣。全家人都在看著我,妹妹突然笑出聲來,她說,不好看。父親的表情顯得認真而嚴肅,他說,衣裳是不是有些小了?母親把新衣裳抻了又抻,剪掉幾個露出來的線頭,然后仔細地打量我的樣子。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合適,好看。她接著說,人家城里人的衣裳就得是這樣的,你懂個啥,你看看我娃多精神,比城里人還洋氣。
實際上,不是衣裳做小了的問題。新衣裳從四月就開始做,四月里我的身材是一個尺寸,七月里新衣裳做好了,但是七月里我的身材一定是另一個尺寸。從四月到七月,我的身材長大了許多。我非常能吃,而且總是感覺到饑餓。我在迅速地生長,就跟從前的某些時刻一樣,我有時候在夜晚能感覺到骨骼和肌肉生長的聲音。它們就像是春天里的莊稼和草木,總是在轉眼之間變成了另外的模樣。我渾身充滿了力量。有些時候當我站立在山巒之上,我常常會產生奇異的、飛翔的欲望。有一次我故意從一棵樹上跳下來,從樹上到地面至少有六米那么高,墜落之時我聽到耳朵旁清晰又熱烈的風聲,以及那種神秘又誘人的飛翔的感覺。就像一只真正的鳥那樣,我準確輕盈地落到地面,身體完整,沒有受一點傷。
這一切都仿佛在說,我會出去,離開這里,然后去往一個陌生的蓬勃生長的地方。
但是在七月,充滿了不安和焦慮。
人們在談論考試的消息,很多說法飛來飛去,就像是鎮上天空中飛舞的蝴蝶和鳥群。起初有人說我考了第一名,后來又說我落榜了,說鎮中學沒有人考上師范。中學的物理老師騎著他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去了一趟縣上,他有個親戚在教育局上班,他的親戚很明確地告訴他錄取名單里沒有我的名字。物理老師騎車回到鎮子上,就把這個消息給人說了。在平常,物理老師不和鎮上的人說話,他總是推著他的那輛嶄新的自行車目不斜視地走過街道,他要是說話,那一定就是確切的消息。
母親小聲地和父親說起這個消息。他們在廚房里說話,但我還是聽到了。實際上父親是一個很難掩飾自己情緒的人,他臉色陰沉,沉默不語,大口地吃煙卷,粗糙黝黑的臉面在煙霧里忽隱忽現。他看上去沮喪又感傷,母親也沉默起來。之前,她一直擁有頑強的、不容動搖的信心。她感覺到有一點難以堅持了,她不再像往常那樣不斷地說話,而是在院子里和廚房之間進進出出,不停地干活,就好像突然增加了許多家務,需要她爭分奪秒地忙碌。在家里,如果母親不說話,其他人的話就會少很多,我們歡樂的氣氛、談論的話題、甚至作息的時間都是由母親引導和決定的。她總是告訴我們說,發牢騷、說不吉利的話、爭吵與埋怨沒有什么用,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從前那么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現在還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所以我們有時候會覺得,面對失敗和困難,母親其實比父親更堅強。
但是,這一次顯然更嚴重,她只是沒有流露出來,她在用力地、艱難地對抗內心里的潰敗。我明顯地感覺到,她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們都陷入沉默之中。在夜晚的燈光下,每一個人的面龐看上去顯得怪異又不安。母親仍舊在廚房和院子里忙碌,我們都在期待著她回到上房里的時刻,就好像她是我們沉默、暗淡時光里的希望。
很晚的時候,母親終于進屋了。往常的這個時間,全家人早已入睡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屋子里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就像是她的身上隱藏了一道光芒。我們驚訝地看見母親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難過和沮喪,相反,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愉快和平靜。
物理老師在胡說。母親的語氣堅定有力,就像是她已經掌握了確切的信息。
父親本來已經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假裝睡覺,這時候一骨碌翻身坐起來。他興奮地問,你咋知道的?
他那輛自行車看得比命還重要,能舍得騎著到縣上去?你見過他騎自行車沒?從來就沒騎過。
對,父親點頭說,沒見過他騎車。
他盼著我娃考不上,母親說,他有一次跟人說這娃窮得叮當響,還挺驕傲的,路上見到他從來不問老師好。你看看,他說得古怪不古怪,他就是個壞人。
嗯,對。父親再一次點頭表示同意,他就是盼著我娃考不上。
歡樂的、明亮的氣氛又回來了。
在七月,我沉默又孤獨。我在地里干活,在雨天和夜晚讀書,或者在筆記本上秘密地寫作。我想象遠方的樣子,以及當我在遠方行走,會遇到什么樣的人,發生什么樣的故事。但是,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很可能我無法出走并到達遠處的一個地方,很可能我沒有機會穿上新衣裳和新鞋子。我仍然會在塵土、莊稼和草木間奔波走動,和父親母親一樣。我看見鎮上的人們發出笑聲,因為我是他們的笑話。
七月漫長又炎熱。沒有誰來跟我說話。我經常在想,我該到哪里去呢。我也在盼望著七月快速地過去。就好像七月一旦過去,一切就會終結,然后有了嶄新的指望。
9
有一天,大雨滂沱。黑灰色的、沉重的云朵籠罩了整個鎮子,雨霧中的房屋、植物和田野仿佛是夢幻中的風景。雨水中的白晝昏暗而漫長。父親觀察了一會天氣,露出自作聰明的神情,發表預言說,到了晚上六點,東山的河谷里一定會有山洪。他肯定的語氣就好像山洪是一列準點運行的火車,而我們鎮子則是下一個必經的車站。之后他蒙上被子開始睡覺,我們沒有太在意他說些什么。雨天倒是可以不用去干活,就等于放了假。母親趁機開始縫補破了的衣裳。我的兩個妹妹一個在讀一冊連環畫,另一個在用寫過的作業紙折疊紙飛機。
我在讀那冊《古代小說選》。我已經完整地讀過一遍,現在是第二次閱讀。我一邊讀一邊看著院子里大雨淋漓的景象,我在想父親所預言的山洪會不會來到鎮上。我突然想起鎮上的傻子,他要是面對七月里的大雨,會說出什么樣的話語?以及父親所預言的山洪,他會轉換成什么樣的物體或者詞語?實際上,我倒是期待著猛烈的、發出巨大喧嘩的山洪來到鎮上,然后它帶來一些什么,帶走一些什么。
傍晚時分,雨勢稍微小了一點。母親停下手里縫補的活計,準備去做飯。這時,我們聽見雨聲里有人在喊父親的名字。母親從窗戶邊伸出腦袋,看著雨霧里隱約的院門,仔細聽了聽,然后她推了一把還在呼呼大睡的父親。
快起來,母親說,是校長的聲音。
父親忽地一下就從炕上翻起身來,他的動作敏捷得像一條狗,接著他的兩只腳踩到鞋子里,腳后跟都沒有套起來,就三步并作兩步竄出去到了院子里。
父親打開院門,看見鎮中學的校長站在門口,他舉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雨水正從雨傘的周圍滾下來,就像是許多串晶瑩剔透的珠子。
我給你說,校長在雨聲里大聲地說,娃的事情定了,考上師范了!我們中學就考上他一個,娃給你們爭氣了,你們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這是七月里一個漫長的雨天,在傍晚時分,我們看見和聽見的一個消息。我,十六歲,一個背負著窮困、艱難生活、羞愧與寂寞的少年,在這一年結束了鎮上的讀書生涯,考上了遠方的一所學校。同樣令我難以忘記的,還有站在雨水里的父親,他竟然長時間可笑地站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是一只僵硬的落湯雞。然后,他在大雨里到鎮上的街道上走了一趟,他的步伐高昂又囂張。一路上都在期待著遇見什么人,好讓他把這個消息驕傲地說出來。但是,大雨中的街道上空空蕩蕩,這讓他覺得遺憾。
晚上,母親把新衣裳和新鞋子再一次取出來,她讓我穿上。我穿上之后她仔細地看了又看,然后她以慣常的、堅定的語氣說,正合適。誰說小了?城里人的衣裳就得是這樣。她又說,明天就把新衣裳新鞋子穿上。妹妹說,穿著新衣裳去地里干活嗎?會弄臟的。
那怕啥?母親說,我娃就得穿新衣裳。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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