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
1.我與自己
我已經退休在家三年了。
每當冷寂而按捺不住的時候,我都會去永吉市森林協會所管的那一片公益林園子,站在山坡上看著,園子里的動植物們并不理會我,樹干挺拔,樹葉翠綠,鳥嘰嘰喳喳亂鳴,一副“敬而遠我”的態度。它們如沐春風,它們生機勃勃。
我的頭耷拉下來,一切俱往矣。
曾經的我,每天總是熱鬧的,協會常務會議、人事研究會議、種植論證會議、現場協調會議、工作部署會議……永吉市電視新聞里,不是我在這個會議現場的鏡頭,就是我在那個重要場合的鏡頭,一副天降大任、激蕩風云的做派。開會發言,我要么滔滔不絕,沒個把鐘頭絕不收嘴;
要么三言兩語,讓人揣度遐想不盡;
要么一上來就嚴厲批評,切中要害,不姑息遷就。如果遇到吃不準的會議,我就照稿一字不差往下念。
三年前,我還是會長時,每當召開評審職稱協調會,我總喜歡這樣教育大家:要好好鉆研種植樹木,提高成活率。想一想,你們自己當年的玩伴,現在都在哪里?在干什么?說不定有的還在當農民,不是在田間風吹日曬,就是別妻離子去打工。你們比他們幸運多了,除了你們的自身努力,最關鍵還是你們的運氣好。大家被我一說,比了比,攀比職稱的心氣似乎平和了些。
我說這話時,也是對自己講的。我原本是個農村娃,考上市林業學校,畢業分配到森林協會,好似鯉魚跳入龍門。我從一個基層的技術員開始,一步一個腳印成長起來,仿佛命運使然,撞了大運,一步也沒落下往前走。如果慢了一步半拍,最后不是任職級別不夠,就是任職資歷不足,結果也就迥然不同了。
生活不同,境遇不同,結局也不同。經常指揮他人的人本來就容易自負,畢竟被人稱贊慣了,這點并不稀奇;
人走茶涼,人們也早已司空見慣。甚至,有的時候,遭遇冷落竟讓我覺得很有意思——能夠窺探到人性的秘密。
三年前深冬的一日,上級宣布我退休了,按照以往慣例,協會新上任會長攜班子成員要為我開一場座談會,我拒絕了。這在協會其他人眼中是很有意思的,他們看我的眼神,也從稱贊變成了沉默。
剛退下來那個月,我還經常去協會機關,看看材料,找人聊聊。協會為老同志備有一間閱讀休息室。若在電梯里遇到機關的人,不管是新面孔,還是老面孔,我一律如春風拂面,習慣性拍一拍他們的肩膀,居高臨下地關心他們近來可好,好像我還在會長的位置上。這天,一個新面孔的年輕人,在電梯里當眾調侃我:“老會長,您太有激情了?!?/p>
聽聽,聽聽,老會長,一個“老”字,說明他們已經拋棄了我。激情?這分明是譏諷嘛。我自嘲道:“老頭子了,哪來的激情?”
大家在電梯里便笑出聲來。調侃我的那個新面孔一本正經道,允許生二胎了,激情肯定不能少。轟的一下,大家笑炸了。這一瞬,電梯的門向兩邊打開,笑聲戛然而止,頓時一片靜寂?,F任會長就站在電梯口,等著下電梯呢。
大家屏聲靜氣,小心翼翼:“劉會長好。”辦公室主任還伸手攔住電梯門,好讓劉會長先進來。
劉會長一臉嚴肅,雙眼深不可測,對著我客氣地點點頭,進電梯了,大家這才魚貫而出。
退休后的頭一個春節眨眼就到了,協會派出一輛面包車,老齡委主任領著一撥人,在永吉市東南西北轉圈圈,給退休的老同志送春節慰問金,外加一箱水果。
快到某一位老同志家,工作人員便打電話預先告知一聲,從一家出來,再給下一家打電話。終于輪到我家,接了電話后,我和老伴親自在門口迎接。
工作人員抱著一箱水果,老齡委主任拿著慰問金,領著一撥人上樓來了。他的腳剛剛踩完三層樓的最后一級階梯,就伸過手來與我握手,聲音也響起來,老會長,祝您新春大吉大利。劉會長正在市里開會,他說改天他親自登門給您拜年。老伴熱情招呼他們坐下來喝口茶,老齡委主任站在門廳口忙說,不客氣,不客氣了,還有幾家要走呢。轟隆隆地,三分鐘,一撥人煙消云散了。
我氣得心臟仿佛被人扯一下,又放進去;
再扯一下,再放進來,直至麻痹。為了迎接他們,我特意吩咐老伴泡了一壺上好的西湖龍井。
這叫什么事?太不夠意思了。我怒氣沖天,問老伴,姚力呢?他怎么沒來?
老伴也火了,沖我嚷,你問姚力去。
我沉入了枯索荒涼之中。
退休后不久,我的心臟染上了怪疾,常常感覺憋氣得很。
這天剛到上班的點,我就急不可耐地催促老伴幫我拿病歷,要去市立醫院看心臟。
“心臟又疼?見你能吃能喝。”老伴不慌不忙道,“又沒火燒眉毛,急什么?”
“不是火燒眉毛,”我說,“是小石塊硌得我心絞痛。”
“哪有小石塊硌心臟?你魔怔了,盡說胡話?!崩习檎嫔鷼饬?。
我心生不快,反問老伴:“你懂什么?”
老伴退休前是永吉市實驗小學的語文老師,在家里,我向來講不過她。
對于我來講,退休了,一切都沒有存在感了,并且失去的存在感達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曾經有段時間,我將開會視為我的人生最高級形式。
老伴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喃喃自語:“你需要的是習慣沒會開了。你應該知道,會議早晚要在沉默中消寂,開始于此,且結束于此。”
我爭論不過,走為上策,氣哼哼地走出家門看醫生。
我掛了市立醫院心內科主任醫師門診號,然后排隊等叫號。說來也怪,退休后,排隊看專家門診倒適應挺快。我當會長時,哪用得著我親自排隊?全是辦公室主任姚力鞍前馬后伺候我?,F如今,要見他一面還真有點難。
終于輪到我了,坐定后,我對主任陳述病情,說:“我心臟里面有小石塊。”主任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有著足夠的理性。他埋頭開完兩張檢查單子,說:“你先去做心電圖,然后再去做心臟彩超。”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
心電圖和心臟彩超檢查結果出來了:我的心臟里根本沒有小石塊。
這怎么可能?我對主任說:“小石塊硌得我心臟瘆得慌。”
主任有板有眼,說:“那是你的心理暗示?!?/p>
我惱火得不行,建議主任再檢查一遍。
“已經檢查過了,沒有小石塊?!敝魅畏磫栁遥斑€檢查什么?”
“檢查儀器?!蔽艺f,“心臟彩超儀是不是有故障了?”
主任依舊一臉的波瀾不驚,但語氣顯然冷了:“人命關天,心臟彩超儀不會有問題。”
我頃刻間感到有好幾塊小石頭開始在擠壓我,心臟馬上就要跳不動了。我繃起臉,說:“小石塊就在心臟里,我可能馬上就會死了。如果設備沒問題,那就是人有問題。做診斷的是個實習醫生,沒有臨床經驗?!?/p>
主任冷硬的表情一覽無余,說:“診斷結果是主任醫師下的,與實習醫生無關?!?/p>
我不肯馬虎,執拗地要求主任馬上召開現場會,請各路專家查一查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心臟彩超儀故障問題,還是醫生診斷水平問題,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查明原因后,再召開一個發布會,當場宣布原因和結果,證明我的心臟里確實有小石塊。
漫長的瞬間。
一向理性的主任不知所措了。他頭一回見到我這樣的患者,驚愕的目光不知該安放在哪里。他覺得,他和我這個患者根本不在一個維度,再交流下去也是南轅北轍,還會影響其他患者的就診。
我等不及了,對主任發出指令:“立即召開現場分析會?!?/p>
“真是荒唐!”主任火冒三丈,高聲喊起來,“護士,護士……”門診值班臺護士沖進診室:“主任您……”不等護士把話說完,主任手一揮:“叫保安過來,把這個病人請走,叫下一位病人。”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敵意的鄙視。
我只能讓步,這是醫院,是他的管轄地。我顯然指揮不動他。我悻悻地離開他的診室。每走一步,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小石塊的擠壓,可為什么在心臟彩超儀面前,這些小石塊就不存在呢?
不行,我要去省立醫院看專家門診。如此,便涉及我的醫保報銷問題,我即便不想也得放下面子,給姚力打電話,請他幫忙協調一下醫保辦。
天空陰沉沉的,也說不準是我的心情遭遇了霧霾,讓我覺得天空陰沉?
站在醫院大門外側,我掏出手機打給姚力,一下子就通了,正心下竊喜,耳朵鉆進他的話:“我在開會?!闭f完,就是決絕無盡的忙音……我的手機嗖嗖冒著冷氣,像一團堅冰從頭到尾罩住了我。
“我在開會”,這句話就這樣似尖刀穿過堅硬的石塊,戳得我的心臟鮮血淋淋。
醫院門外的街道上,人流、車流的喧囂聲,猶如千鈞之重從我的神經拖過。我被激怒了,原地跳起來破口大罵:“姚力,你算什么東西?你也配開會?”
頃刻間,圍上來一大幫毫不相干的人看熱鬧。個個火眼金睛,仿佛都是主任專家,一眼就診斷出我的精神出了毛病,焦灼暴躁——這人得了抑郁癥,這人得了狂躁癥,這人得了分裂癥……七嘴八舌診斷不停,看我就像在動物園里看動物表演。
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次拿起手機,依舊黑屏沉沉。手機給了我一個姚力的背景,這個背景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陌生而遙遠,遙遠而模糊。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支箭帶著年輪的碾壓,碾壓著我的點點滴滴。它從永吉市最北邊貧窮的山溝溝射出,穿過千難萬險,穿過高山大河,它要繼續穿過懸崖峭壁……這支箭它不可能折返的——怎么能退休呢?讓我飄浮在嚴肅莊重的會場之外。
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就是,我退休了。
2.我與姚力
我終于狼狽地從市立醫院門口撤了。
我不乘公交,不坐地鐵,我走路。走著走著,心臟里的小石塊又開始作祟,痛得我難以忍受:街道上不少的路面都在開膛破肚,不是這段就是那段,不是左邊就是右邊,兩邊路面永遠是工地,實在妨礙人們的步行?;覊m四溢,路面工地深藍色的圍擋上積了厚厚的土灰,讓原本就丑陋不堪的圍擋更加丑陋不堪。我決定不回家了,免得又被老伴數落,干脆直奔公益林子去。
時間開始逆流。指針也開始逆向走動。這讓我看到了過去的時間長河。
我和姚力曾經討論過關于“開會”的話題。姚力說如果時間之輪持續轉動,開會這一最好的形式仍然會被人們所認可。我完全贊同他的觀點,這是我們倆的共識。對他而言,開會的本質在于形式,是其中嚴格的會風與有序的會場,才使會議能夠不間斷地延續下去。而我則認為,召開會議必須先明確主題——需要解決的問題或討論的問題,這樣才能使一個會議連著一個會議開下去。這就是我與姚力之間最典型的差異了。
退休后,我擔任公益林聯誼會執行長一職,同樣也需要開會。只是此會非彼會,公益林聯誼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妥帖,怎么看都缺乏一種儀式感,仿佛是什么人為了安慰我而施舍的會。當然,我也完全可以老驥伏櫪,深入森林一線去做調查研究,大張旗鼓寫點什么,或者呼吁點什么。如果我真這樣去做,說實話,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因為,我一向以為喜歡搶風頭的人,總容易招人煩。
森林協會首任會長,是隨野戰兵團一路南下,用血肉之軀打進永吉、解放永吉的功臣之一。在他的追悼會上,人們回顧了他輝煌的一生,那會兒的我剛剛畢業分配到協會。所以,請諒解我用了一個“老”字——老會長。老會長剛正不阿,愛憎分明,渾身是膽,可是,隨著他的骨灰被安葬,一切就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了。
多年之后,當人們稱呼我“老會長”時,連我自己都深感意外和滿腹不解,我怎么對“老”這個字如此敏感?過于敏感,會讓一個原本自信滿滿的人忽地變得不堪重負,就像一塊壓艙石必不可少,又讓人喘息不得。
上個月,公益林聯誼會執行長和副執行長開了一個碰頭會,專門討論發票報銷問題。
開會過程中,我忍不住悲從中來——為什么那幾張薄薄的發票,會像一座冰山橫亙在我心里?一想起這檔子發票報銷的事,我都忍不住要罵上姚力幾句。
想當初,我提拔他那會兒,他鞍前馬后伺候我,唯恐伺候不周;
我呢,覺得他富于熱情,又言聽計從,怎么提拔他都不為過?,F如今,為了報銷這幾張薄薄的發票,我要“低三下四”給他打好招呼,才能讓聯誼會工作人員去報銷。
公益林聯誼會要開展活動,自然需要投入一些人工成本,光靠我和幾個同樣退休的老頭老太太去組織,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需要一些年輕人跑腿出力,撰寫報告。別的不提,單說電腦打字,我什么時候會過?什么時候又打過?讓我打字,這不笑話嘛!
問題來了,要付人工報酬,需要發票來沖賬,而且,不是所有的發票都能報銷。方便報銷的發票僅限于交通費、文印費、會議場租費等。
搜羅發票成為我的當務之急。我這個聯誼會執行長只好召集副執行長開碰頭會,討論后,大家一致同意支付人工報酬,這是必需的,并在會上指定由一位副執行長專項負責搜羅方便報銷的發票。
一位臨時聘用的年輕姑娘拿著搜羅來的七張發票,去森林協會辦公室財務科簽字蓋章。這位姑娘一刻也不敢耽擱,緊跟著跑去找分管副會長姚力簽字蓋章,結果,她連姚力副會長的面都沒見著一眼。工作人員把七張發票接過去,一句話沒說就進了姚力的辦公室。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工作人員才從姚力辦公室走出來,一眼看見這位姑娘還傻愣愣地等在那,深感意外,問:“你還沒走?”姑娘實話實說:“我在等發票?!惫ぷ魅藛T心里劃過一個嘲笑,留下懸念說:“姚會長簽好后自然會通知你。”頓了一下,“七張里面好像有一張是假發票?!边@位姑娘萬分錯愕,不知該如何應答,一時僵在現場。工作人員只好開門見山地說:“你先回吧?!?/p>
我知道后忍無可忍了,抓起手機接通后,貌似恭謹卻不無罵人意味,說:“麻煩姚會長了,請您給我把發票簽了?!笔謾C那頭的姚力顯然是愣住了:“老會長,這……這話說的……”估計他沒有料到我竟然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當然,對他來說,我已經是無用之人。所幸,他還不想在圈子中留下“勢利小人”的把柄,忙迭聲道:“對不起,對不起,開會開暈了。已經簽好了,我親自給您送去。”我立馬頂過去,說:“送就不必了?!?/p>
從開始搜羅發票到完成發票報銷,我已經無法判斷這是屬于我的成功,還是失敗。這也是退休綜合征的困擾嗎?
方才,在市立醫院大門口,手機里姚力的聲音穿過耳膜,音量壓得很低,甚至不乏謙和,但分明滲透著不可撼動的存在感,讓我再一次感受到有會開是多么神清氣爽的一件事。
只是我那顆心還是感到被小石塊無情地擠壓了,在胸腔外耷拉著,無法跳蕩和復位。
我曾認為,四十不惑,“克制”這個詞最能準確總結它的基調;
可如今我已經“六十而耳順”了,竟還這樣敏感。看來,時間并不是萬能的,并不是總能治愈我退休綜合征的病痛,它只能局部地麻醉我缺失的存在感。
協會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心中有數,這個會議由誰主持,他們就對這個主持人露出燦爛如花的笑容。如果哪天換了主持人,他們依然會對新主持人露出燦爛如花的笑容,包括從前追隨舊主持人的那些人。
令我最敏感的,還是姚力這個人。
我當副會長時,他還是森林保護管理處的一個科員,是個軍轉干部。我當時分管這個處,工作接觸多了,發現姚力干起事來有板有眼,有規有矩,應該和他在部隊的鍛煉是分不開的。就算用挑剔的眼光來看,姚力也是個會辦事的人。于是,我極力說服當時的會長,把他從管護處調到辦公室,沒多久又將他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姚力確實是干辦公室的一塊料,干什么都有條不紊,考慮周全。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做事不張揚,不搶鏡,一度讓我簡直挑不出任何刺兒來。等到我當了會長成為一把手,我第一個提拔的人就是他,將他由副轉正,升任為辦公室主任。
日復一日,他對我的服務總是那樣熱情周到,執行我的命令從不說一個“不”字,又絕對到位,讓人放心。而且,他不擺譜,與下屬們打成一片,講義氣,不像我“高處不勝寒”。
說實話,我不止一次在內心置疑過他的這種熱情和周到,我想,一個人得要有怎樣的情商和毅力,才能如此滴水不漏,做到事事件件都無可挑剔呢?
退休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他看齊,一改自己不茍言笑、端著架子的做派,對協會的每個人都如沐春風,笑臉相迎。
今年初春的一天傍晚,我和老伴有幸被邀去參加森林管護處工會小組組織的家庭聚會。我們坐神州專車準時出現在聚會的酒樓里,這讓管護處的下屬們非常意外,想來他們一準估摸著我不會來。因為前兩年我都是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但真要赴約時又以各種托詞婉拒了。
那晚的家庭聚會,我又激動又高興,喝得酩酊大醉。
事后,老伴告訴我,酒醉后我大發脾氣,訓斥聚會的下屬們不講規矩,竟讓開會的會場陷入一片混亂,開會是一種非常嚴肅的事!
起始,參加聚會的下屬被我一罵都愣了,疑惑地望向我,不明所以。繼而,他們全明白過來了,之后,他們對我表示了深深的理解,理解中難免帶著可憐與不屑。他們耐著性子,聽我滔滔不絕的總結性講話足足有18分鐘之久。要不是老伴強力制止我,也說不準我會講上一個夜晚。
聚會結束,是管護處的兩個年輕人一邊一個架著爛醉如泥的我,和老伴一起,坐上專車,把我送回家。
我毫不懷疑老伴說的話,但這些我通通不記得了。
現在,時間消逝得沒有從前那樣快了……是啊,我有什么理由去要求退休生活的樂章是一首回旋不停的快板?我該選擇怎樣的節拍?快板音樂?顯然不成,也鮮有人這么幸運。那么,慢板節奏?更不成,生活太過空泛也是一種煎熬。干脆來一個廣板演奏?還是不成,我剛剛適應放下端著架子的做派,又換回莊重?這不折騰人嘛。心臟里的小石塊又不安分了,我有點透不上氣了。
這些音樂術語,是我從音樂學院畢業的女兒、女婿那里學來的。
一個被身體拋棄的靈魂和一個被靈魂拋棄的身體,能通過一場會議在虛空中相遇嗎?人都有擺脫的潛在意識,不是身體的擺脫,就是精神的擺脫。某種意義上,擺脫也是一種追求的境界。退休后,自然擺脫了會議的纏身,在自由的時間流里,完全可以輕松地釋放心靈的自由。只是,擁有這種境界的人會是我嗎?
一想到,有那么一天,在某個會場上,坐在臺子上主持會議的我,是個連自己家人都無法辨清的癡呆,是個分不清現在與過去的傻子,我就再也無法容忍都已經退休了的自己竟這般矯情和糾結。果真如此,那就是一場黑色滑稽的演出。
也許,我應該對姚力再次打開心門?
我想,我應該是了解姚力的,他做任何事,都以不出錯為原則,哪怕他有什么新想法,也以上級為準則。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證實了他對工作一向是負責的。
在推薦他為協會副會長的常務會議上,我發表了意見,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結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參會人員的掌聲自發而由衷地為我響起來。我說,有人議論我喜歡用姚力,這不假,也沒有什么不好。是因為我太了解姚力了,了解他的優點和缺點,所以,我知道將他放在什么崗位適合他。我害怕推薦不熟悉的人,這樣難免會導致用人不當,或是損耗人才,使許多本該落實執行的事大打折扣,浪費資源。
說真話是需要底氣的。
一路嘀嗒嘀嗒——逆向走動的指針一刻不停地敲打我的耳膜,仿佛在提醒我,時間要開始順流了。
我穿過一條繁華的大街,拐過一條雜亂的小巷,經過一條全是深藍色圍擋的道路,再穿過一條一家店面連著一家店面的飲食街……走啊走,終于走在了一條古老內河的棧道上,兩岸樟樹成蔭,漸漸地,喧囂的市聲被甩在了我身后。
我終于走到一片開闊的地方,站在半山坡,望著寂靜的林子,那抹陽光穿過繁枝傾瀉下來,透著不可捉摸的靜謐。
我定了定神后,抬腕看了看表,我從市立醫院走到生態公益林,整整走了2小時零8分。
這一刻,饑餓溢滿了我的肚子,前胸貼后背,胃發酸發虛,心慌慌的。
我這才驚覺,怪啊,手機怎么一直沒響?自打退休后,手機倒也響得不多,但不會不響。即便響了,也多半是親朋好友打來的。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劃開屏幕,大驚,有無數個未接電話,定睛細看,幾乎全是老伴打來的——不是她的手機號碼,就是家里的座機號碼。原來,剛才在市立醫院做心臟彩超時,我把手機鈴聲調成靜音了。
我趕緊撥老伴的電話,一撥就通了,老伴開口就大喊:“你在哪里?急死人了?!?/p>
“我在公益林子里。”
“你不是去醫院檢查嗎?”老伴滿腔怨氣。
“我是去檢查了,檢查完后,我步行到公益林子?!?/p>
“步行?”老伴頓了頓,“你真是犯神經了!我和孩子們就差沒報警了?!?/p>
“報什么警?”饑餓感、疲憊感同時襲來,腳下發飄。
“唉……”老伴一聲嘆氣。
“我餓得心直發慌?!?/p>
“那就趕緊回家。別犯神經了。咱們都打專車,這樣快!”
都打專車?什么狀況???我納悶:“你不在家?”
老伴語氣陡然一轉,氣哼哼道:“都是你犯神經了。我見你去醫院那么久沒動靜,既沒電話,也不接電話,很不放心,就趕去市立醫院找你?!?/p>
哦。這一點我心里很通透,老伴才是對我最上心的人,是我牽手一生的人。我趕緊道:“讓你辛苦了,我這就回?!?/p>
我正準備用手機約專車,這當口,一個人從林子里走出來,四目相望。
我看見他的一剎那,忽地有種天涯同路人的感覺。
3.我與許杞憂
那個從林子里走出來的人,正是許杞憂。
對許杞憂,我是同情的,也是討厭的。今年下半年他也要退休了,可這回晉升研究員職稱他又落空了。他1978年考上省林業學院,1982年畢業分配來森林協會,一干就干到現在,大半輩子過去了。許杞憂一向對開會沒有興趣,一心埋頭在他的研究上。
我知道今天上午森林協會召開晉升研究員宣布大會。當然不會通知我參加,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晉升人選終于塵埃落定,我也跟著舒了一口氣。這一切跟我還有關系嗎?沒關系,但有意思。而許杞憂晉升研究員職稱的希望又落空了。再有一個月,他就退休了。
我是森林協會原會長,我知道協會有個臭毛病,對遠在天邊的不平,抱有深切的同情和憤怒;
而對自己身邊人的不公,卻仿佛喪失了同理心。
一年中每到研究晉升職稱的冬春季節,人們都像打了雞血,腦子轉得格外敏捷,嘴巴四下打探不停,嗅覺似狗靈敏異常。各種八卦不脛而走,好像人人都是協會會長。
冷在家里的我,慣性使然,也跟著瞎操心。
對協會每個研究人員而言,從見習研究員一路晉升到研究員,每一步都充滿艱辛,甚至是殘酷的競爭。因此,沒有拿到研究員職稱就退休了的那一幕,總是格外令人落寞。
說實話,任會長多年,我對許杞憂的實在還是頗為欣賞的,當然欣賞里多少也夾雜著輕蔑。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實在是骨子里生成的,是一種本能,不是面對各種誘惑經受嚴峻考驗之后仍堅守的實在。這自然與他的生活經歷有關,他從參加工作到臨近退休,一直在協會管護處,圈子窄之又窄,接觸面也不廣。始終如一地擁有這份實在也是不容易的,自然也是少見的。
在我和他彼此狐疑的目光中,他先開口了:“會長,您也來林子?”
我一驚,難道他這話是在試探我什么?再細想應該不會,他是個實在人,便不露聲色地說:“我來看看這片林子?!?/p>
“會長,您吃過了?我可是餓得不行。”他話鋒一轉,沒有鋪墊與過渡。
“你來林子干什么?”我微微蹙眉,語氣里帶有反感。
他再次直白地強調說:“我餓得不行?!?/p>
一個瞬間的沉寂,我心念里已經轉過幾道彎。最終,決定直截了當:“我也餓了?!?/p>
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那些曾經常在自己身邊的人,也未必次次都講實話。因為人與人,說不清呀,唯獨許杞憂例外,他愛講大白話,偏偏他的大白話,還總讓我很不舒服。
“會長,那您請我吃飯,我餓了。”
我聽了,一個苦笑,怎么是我請你?按常理應該你請我。你這也太不懂規矩了吧?但望著他期待我同意的眼神,我忽然感悟到,在一個實在的“書呆子”面前講規矩,無異于“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只好哈哈一笑道:“好,我請你?!?/p>
“我帶您去一家好吃的小面館。”
是我請你,不是你請我,你帶路?太沒規矩!輕蔑之感再次油然而生,我努力壓制心中的火氣,但見他卻心滿意足地帶頭走了。
事實證明,實在有實在的好。因為實在,許杞憂反而在協會基本上沒有對立面,誰也不會去說他的不好,雖然背后少不了戲謔取笑他。要知道,協會常年充滿了傲慢與偏見,作為一名普通的研究人員,這也很不容易。
我只好又撥通老伴手機請假,報告實情,心里明白我是逃不脫她的數落了。不出所料,她說我真是病得不輕……
走在路上,我再次問他:“你去林子里干什么?”
“我去調查。”
“調查是調查處的事?!?/p>
“研究需要調查?!?/p>
“你調查什么?”
“調查生態公益林補償問題?!鳖D了頓,“這是我的助手,就是那位剛分配來的研究生提議的。”
我不能不另眼相看許杞憂了。我想把話題繼續下去,但饑餓像潮水般一波波涌上來,任何興致都抵不過這身體里的餓。我止住了嘴。
許杞憂帶我走到距離公益林不遠的這條背街小巷,走進一間門面很小的面館,總共四張桌子,坐滿了也坐不到十個人。面館空氣渾濁,桌面黏滿污垢,蒼蠅飛來飛去……我滿面怒氣,心說:好你個許杞憂,我何時在這樣的地方吃過飯?
他熟門熟路,毫不客氣地點了兩份“撈面條”,配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小碟蘿卜干,一小碟干炸咸魚,然后,抬頭望著我說:“咱們兩個人三個菜,夠勁兒?!?/p>
我頓時喪失了語言的表達能力。一個沒有存在感的男人,如果不是淪落到深陷沼澤的極度無助與無奈的境地,一定會提劍上馬,沖出重圍。
……只有我和許杞憂吃面條的聲音。早過了午飯點,小面館里只有我們倆。
我確實餓了,一大碗面條三下五除二就吃凈了。我放下筷子,默默地看著桌對面的許杞憂,小面館里徒剩下他喳喳的咀嚼聲。
我不由得拉長了目光,攜帶著時間的記憶返回到幾年前。
一天上午,我召集協會全體員工開大會。人來得很齊,這是保證會議質量的前提,我用鐵的紀律約束他們——無緣無故不參會的,效能告誡一次,并扣半個月績效獎。
大家都在揣測,召集全體會議,一定有什么大事。在一片交頭接耳聲中,我一臉嚴肅地走上臺子,坐定,會場一下子鴉雀無聲。我緩緩地向大家宣布:“森林協會將總動員,舉辦一場‘永吉市生態公益林建設者演唱會。這是一次大膽的創新,也是協會建設公益林的成果展示。演唱會由誰來唱呢?”故意賣關子一下,“就由咱們協會和林場的員工自己唱。當然,也得請幾個當紅明星來助陣。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爭取把這場演唱會辦成咱們協會獨具特色的品牌。”
“啪啪……”會場里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掌聲停下后,我正要繼續鼓動和煽情,一個聲音在安靜的會場里響起:“會長,我不懂演唱,我向您請假?!笔掳l突然,還沒容我反擊,說話的人竟擅自站起身自顧自地走出會場。
這個大膽的家伙正是許杞憂。
緊接著,另一個人便也跟著起哄:“這也可以請假?”這一起哄不打緊,先是一個,接著是另一個,再接著三三兩兩,正議論紛紛,忽地,大家回過神來,意識到了這樣起哄的后果將不堪設想。一陣嘰嘰喳喳聲瞬間停息。我鐵青著一張臉,雙目冒火,見火候到了,便提高音量:“請監察室啟動程序,扣除許杞憂當月績效獎,效能告誡一次,取消今年職稱參評資格。”心里對他一片蔑視:許杞憂,你敢挖坑讓老子跳?吃了豹子膽了。
會場里的每一個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起哄后果的不堪。
會議結束后,我讓姚力通知許杞憂到我辦公室來。
協會召開一場大會是一件多么嚴肅的事情,而許杞憂今天的做派,分明褻瀆了會議的意義。
回到辦公室,我怒氣難消。
不久,許杞憂來了,他沒有敲門,推開虛掩的門,徑直走到我的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面容倒是有幾絲不安:“姚力說您叫我?”
他和姚力在森林保護管理處共事過,所以,他習慣了直呼其名,不像協會其他人,恭敬地叫姚力姚主任。
我換上親切的笑容,說:“我想和你談談?!?/p>
“我正忙著?!痹S杞憂說,“您是會長,可以決定開演唱會,可我需要研究?!?/p>
“需要研究。”我和他的談話很顯然陷入沼澤。
“我正在研究生態公益林的布局優化?!彼患辈粣赖亟忉屨f。
“你是在研究嗎?”我的目光如針刺。
許杞憂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管護處反映,你很散漫,經常不在處里?!毖矍霸S杞憂的忐忑不安,非但不能消弭我對他的成見,反而引起我更大的反感——我差一點被他的實在樣子給蒙蔽了。
“咱們協會應該向市里提出建議,將重點區位商品林調整為生態公益林,將重點區位外的零星生態公益林調整為商品林?!蔽疫@通不講情面的批評,并沒使許杞憂感到難堪,反而像是密不透風的黑洞被狠狠砸開了一個風口,清風涌入,他覺得自己機會來了??刹皇锹铮墚斆嬗H自向我這個會長報告建議,也是不大容易的。
我面上不露聲色,心下已經明白,許杞憂確實是在跑林區做調研,否則,他提不出這樣有見地的建議。協會就是這樣,表面上嘻嘻哈哈,藏著掖著是常有的事,愛打小報告的人也不在少數,有棱有角的人,反倒是漸漸被歲月磨平了,像許杞憂這樣真性情的人實屬稀罕了。我仍然一臉嚴肅道:“研究人員一樣要遵守會議紀律?!弊匀坏匕言掝}從沼澤中拔出來。
許杞憂瞇起眼看著我,不接話茬了。我繼續說:“每個單位,都有創新要求的工作,部署演唱會的會議也不例外。”
許杞憂只是聽著,不表態,我只好放下身段說:“開會與研究并不沖突,開會可以解決許多問題。比如,你剛才向我提到的那個建議,我完全可以馬上召集會議討論決定,解決是分分鐘的事??赡銕ь^破壞會議紀律,擅自離開會議現場,還強詞奪理說你不懂演唱,這就是無理取鬧?!?/p>
許杞憂一直沒接話茬,我思忖,許是他不知道該怎么接?是說我說得對呢,還是說我說得不對?我只能結案陳詞道:“不管你承認不承認錯誤,接受不接受處分,我都要幫助你從泥潭中掙脫出來。你認同也好,不認同也罷,遵守紀律是協會的要求?!比缓?,揮了揮手,示意他,你可以離開了。
他像逃避瘟疫一般絕塵離去。
我的臉一下子黑了。
……
這當口,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劃破了小面館的沉寂,這鈴聲很虛幻,好似在穿越叢叢密林。
可能是看我一直沒接電話,許杞憂說:“是您的手機響。”我這才被拽回現實里。才幾十秒,過往的場景已飛速掠過。我發現自己很想破口罵他,讓我心生不快的場景怎么也揮之不去。幾只蒼蠅嗡嗡地在我眼前晃悠,飛來飛去。我厭煩透了,我應該把這個小面館徹底遺忘干凈。
手機鈴聲仿佛帶著一種暗示——應該是姚力的。我的心突然嘣嚓一聲,靜下來,又彈上去,小石塊又開始在心臟里鬧騰。我忍著不舒服,接聽。
“老會長,是我?!?/p>
“嗯……”
“上午我確實在開會,您有何吩咐?”果然是姚力。
我嗤之以鼻在心里哼了一聲:你除了開會,還有什么辯詞?但臉上卻是平靜的,我當然不能在許杞憂面前失態。
“老會長……”
我哈哈一笑,截斷他的話頭:“老了,不中用了。麻煩你現在就讓醫保辦給我聯系省立醫院心內科,我要看專家門診?!?/p>
“您身體……”姚力頓了頓,“我現在就給您聯系。”
掛了手機,我心里卻在罵他:你跟著我在協會幾十年,你的那些心計還想逃過我的火眼?
有時,通過開會這一載體去窺視另一個人的內心秘密,還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兒。不過,事實也證明,姚力嘴上心里兩套事情,都能合邏輯地來,沒有一樁亂套的。
許杞憂擔心道:“您身體不舒服?那趕緊看醫生吧。都怪我太粗心?!蓖A艘幌抡f,“我陪您?”
“不用。”我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在“實在”這一點上,我對許杞憂一向是欣賞的。
我再次撥打手機向老伴報告實情,老伴嘴里嗯嗯著,但我心知肚明,她一定在心里罵我又犯神經了。她說她直接從家里趕往省立醫院。忽地,我的鼻子有點泛酸,完全不像一個60多歲的人,仿佛酸楚的淚水頃刻就將流下來。我故作輕松,對許杞憂說:“咱們走吧?!?/p>
坐在專車趕往省立醫院的路上,我的心臟電光石火,劇痛難忍,半天緩不過勁來。
疼痛漸漸地過去了,反而令我更加膽戰心驚,因為我無法預知什么時候它又疼痛起來,心臟里的小石塊完全不受我的意志控制。
到了省立醫院,謝過司機后,我直奔心內科專家門診。協會老齡委的小李已經在等候我了??匆娢?,她迎上來,說:“老會長,專家正等著您吶。姚會長親自給您安排的特需門診?!?/p>
進了診室,省立心內專家問我哪不舒服。我告訴他我心臟里有小石塊。他顯然驚了一下,但轉瞬便恢復常態,說:“醫院剛從W國進口了一臺心臟彩超儀,我開個單子,您先去做個檢查?!?/p>
又讓我做心臟彩超?我努力仰起一張失望的笑臉,笑得很無奈。
心臟彩超電腦圖像在B超專家眼里清晰地顯現,我的心臟再次接受了全面檢查。檢查結論是:心臟無異常發現。但在情緒巨幅波動時,要預防心絞痛。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專家診室,心內專家看完我遞給他的檢查報告,說:“你要控制情緒,不能激動,注意保護心臟。”
這叫什么診斷?還是省立專家呢。我忍住火氣問他:“那我心臟里到底有沒有小石塊?”
專家不厭其煩道:“我建議您去看看心理咨詢科,就在這個大樓的13層?!?/p>
電光石火,一擊即中,我心臟里的小石塊再次作祟,我滿臉痛苦。專家見狀,立即安慰我道:“要不要在診床上躺一躺?你不能情緒失控?!?/p>
好在這痛來得快,去得也快。聽他這么一說,我的火氣反而消下去了。我悻悻地再次問他:“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這屬于心理科診斷的問題。”專家耐著性子說,“我理解應該是這樣的,當你從心臟彩超儀診斷它‘有的時候,它其實是‘無的;
當你從自身心理認為它‘有的時候,它確實是‘有的。”
哪有這樣的診斷?分明是在玩繞口令嘛。我這個懂得逆向思維的“老”會長,腦洞大開,他說得很玄乎,其實就是老伴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我犯神經了。
專家溫和地跟過來一句:“心臟痛其實是‘心病?!?/p>
“什么心???”我喃喃自語,“就是神經病?!?/p>
走出省立醫院,小李一直把我護送到家。
老伴饒有興趣地問我,心臟里有小石塊嗎?我把診斷的結果和專家說的話如實地匯報給她,她聽罷,哈哈大笑起來。
老伴對我的尷尬和怨氣表示了深深的理解。她說你都是被退休鬧騰的,這世上從來不會用有沒有“會”開來評價一個人的存在感。她的話讓我心里頓時像被掏空了似的,沒了依托,沒了底。
我開會開了大半輩子,然后退休歸于沉默。不可否認,萬物都是這樣終了的。但是,也請人們理解我吧——并不是我選擇了愛開會,當然,也不是開會選擇了我。
電視新聞綜述播完了。我累了,早早地躺在床上歇息。自然,永吉市電視新聞里不會再有我出席會議的鏡頭,偶爾閃過一次,那是參加市老齡委季談會上的鏡頭,連我自己在屏幕上都沒找到我自己,還能指望別人認出我來?
心情灰蒙蒙、濕漉漉的,我又覺得很沒意思。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我的靈魂莫名其妙地飄忽到那場我和許杞憂的“談心會”。
那是處分許杞憂的文件下發后的一天。天黑之后,我命姚力把他請到公益林子里一棵大樟樹下。
許杞憂滿心疑惑,甚至面帶恐懼地問姚力,天都黑了,你把我拉到林子里,到底想怎樣?
姚力打開隨身帶的一盞20瓦的應急燈,應急燈的照映,使大樟樹下亮如白晝。他告訴許杞憂,這是會長用心選擇和精心準備的談心會環境。
前后腳的工夫,我也到了大樟樹下。我讓司機和姚力在林子外等我們倆。
“會長,天都黑了。您這是……”我打斷許杞憂,告訴他,現在不是他說話的時候,他只需要認真聆聽,這是對參會人員的基本要求。
我不跟他在管護處開會,也不跟他在我辦公室開會,甚至不跟他在白天開會,而是看似匪夷所思,實是精心選擇在公益林子里這棵大樟樹下開會,就是為了讓他真正接受開會才是解決問題的手段。
我對許杞憂的靜默十分滿意。突然我仰頭朝林子上空呼喊起來:“我主持的會啊!我主持的會啊!”呼喊的聲音清幽空蒙,虛幻縹緲。我聽見了悠長的回音……
等我轉過身去看許杞憂,但見他驚得目瞪口呆,杵在那不知所措。我盯著他一眨不眨,直到視線一片模糊,直到耳邊什么也聽不見,一切又歸于沉默。
我開口了,對他說:“開會從來就不是可有可無,有時開會是必要的。開會的內容豐富多彩,無所不包。你的錯誤就在于你把對會議的主觀偏見變成了無視的極端行為。”
一個片刻的沉寂,我又接著滔滔不絕:“我們兩人的區別顯而易見,你認為跑林子研究重要,原因是你坐不住,喜歡亂跑;
我則堅守開會的必要性,是因為我的落腳點與你的不同,我要拍板解決問題,而你卻只是研究研究?!?/p>
說完,我啪的一下摁滅應急燈的開關,大樟樹下重陷一片黑暗。我心如明鏡:許杞憂肯定渾身發抖,逃又逃不掉,說又不敢說。
我接著訓斥他:“你知道嗎?這片公益林能夠建成今天這般規模,功勞全在一場又一場的論證會?!?/p>
許杞憂聲音發顫,哀求道:“會長,回吧。我錯了,您對我的處分完全正確?!?/p>
“你終于認識到錯誤了,很好!談心會很成功?!?/p>
盡管是在漆黑的夜幕里,我仍然能清晰地洞察到許杞憂的心理活動:會長,您說的這些,那是您看問題的角度,不代表我;
一旦我違逆您,您竟會用這種方法教育我。
我預料到了這種結局。
……
心臟又被小石塊擊中了,我痛清醒了。這會兒已是晚上9點多鐘了。
手機鈴聲響了,罕見晚上會有手機響,鈴聲像電流一樣電到我,我幾乎眩暈了一下。發抖的手拿起枕邊的手機,按下接聽鍵?!皶L,是我,許杞憂?!甭曇翥@進耳膜。
什么?我的表情懵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許杞憂從未主動給我打過電話。我屏息凝神,聲音繼續鉆進來:“您的身體沒有大礙吧?”
我身不由己地端起架子說:“我身體還好,你有何事?”
“我,我……”
“請講?!?/p>
“我想請會長您出面主持個會議,論證論證制定《市生態公益林補償條例》的可行性。這是我的助手的提議?!?/p>
隨著手機里許杞憂的不斷說明和解釋,我心念里已經轉過幾道,習慣了端著,下意識阻止了馬上表態。
“我們這些天鉆林子里調查,就是為了這件事。后生可畏。”
熱心幫助青年研究人員,許杞憂確實做得好。我萬分感慨,自愧不如,一口應允:“好?!?/p>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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