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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人往事

時間:2023-08-05 14:20:02 來源:網友投稿

在過去時間里所發生的故事,都可稱之為往事,所以,幾乎每一個作家都寫過有關往事的作品,在這樣的敘事文本里,作家往往會將自己個性化的語言和情緒展露無遺,譬如溫馨的回憶,某一種失落,抑或遺憾,還有諸多的神秘與未知,都會包裹在一層層襁褓似的時間里,宛若琥珀——那顯示某年某月某日的時間雖然已經消失,但從時間深處折射出來的光芒,仍然如琥珀一樣溫潤,晶瑩。

作為一個胸有機杼的小說家,王秀梅深諳此道。且看幾代航海人在她的手中縱橫捭闔,在歷史的迷霧與現實的陽光中交相疊印,編織出人性與道義的深度。

人們聚在碼頭上觀看那艘巨大的軍艦,是在早春二月某個濕冷的清晨。

百英聚客棧的大廚易生涯最先看到了那艘巨大的船。起先,它在白色的薄霧中時隱時現,露出影影綽綽的桅桿;
接著,巨型鯊魚嘴似的船頭劈開白霧和水汽,拖著樓房一樣高大的船體,出現在海面上。

過去幾年中,在煙臺山下的海邊見到軍艦,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日本人數次把這種鋼鐵野獸停泊在海邊,上面蹲踞著一排排黑亮的火炮,以及張著翅膀隨時等待一躍而起的飛機。在曲云涌上次返鄉的那一年,這些飛機曾經從軍艦上起飛,投擲下黑色的炸彈,炸毀了距此兩百里的牛石山的一面山坡。

沒錯,我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曲云涌——我們老曲家歷史上的第四個航海人。老曲家幾代人在朝陽街上經營百英聚客棧,但每一代人里都要出現一個不安分的人,他不愿意循規蹈矩地待在朝陽街經營祖業,而是喜歡出海,當一名航海人。曲云涌就是我們老曲家里的一個特別不安分的人。他像前面三位祖上一樣,在十六歲那年離家當了一名航海人,并效仿他們的祖先,在三十六歲那年——也就是這個濕冷的早春二月的十一年前——返回朝陽街。那年是他第一次返鄉,時令也是早春,天上飄著濕冷的雪花,他沒有像祖上那樣,率領著龐大的船隊回來,而是獨自一人,拎著一只姜黃色的旅行箱,出現在海岸街上。據他所說,他是在其他港口下船,然后輾轉走陸路回到煙臺的。人們相信了他的說法,因為畢竟那時候到處都不太平,日本人嘰哩哇啦地滿大街亂竄,到處打人抓人。而且,海邊停泊著他們的軍艦,這限制了曲云涌,使他無法像三位祖上那樣,率領著令人驚嘆的船隊,讓它們黑壓壓地停靠在碼頭上。

朝陽街上的人們都沒有想到,曲云涌會在十年后再次返回煙臺。他三十六歲那年神秘地返鄉,又神秘地消失,這似乎符合老曲家前三位航海人的行為習慣——返鄉再次離開之后就徹底不知所蹤。所以,人們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因此,當易生涯看到曲云涌出現在海面上,他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出現了幻覺。

曲云涌劃著一只舢板,離開那艘龐大的軍艦,先一步朝岸邊劃來。那時候,海面上飄蕩著清晨的霧氣,易生涯在霧氣若有若無的阻隔之下,不太敢確認那是曲云涌。但他憑著本能的直覺,感到那神秘的海上來客一定跟曲家有關。而老曲家的人,出海在外游歷的,就算是第三個航海人曲拍岸,算起來也已經七十歲了,不太可能是他。那就只能是第四個航海人曲云涌了。

那個劃著舢板的人一下一下撩著海水,不快也不慢,在易生涯的緊張注視之下,逐漸靠近了岸邊。這時候,又有幾個朝陽街和海岸街上的人看到了這一幕,他們圍攏到易生涯身邊,其中一個是白駒造鐘廠的老管家老馬,他驚訝地喊道:

“老天爺!這不是曲云涌嗎?”

易生涯沒有出聲。老馬管家搖了搖易生涯的胳膊,說:

“喂!神刀易!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們家云涌少爺?”

百英聚客棧的大廚易生涯手上拎著一只雞。那生著絢爛翅膀的大公雞被縛住了腳,倒提在易生涯的手里,此刻奮力地撲棱一下翅膀。本來它并不奢望能就此逃脫,它從易生涯的手上嗅到了廚師的氣味,從廚師的氣味中嗅到了它那些死亡的同類的氣息。但沒想到的是,它只是撲棱了一下翅膀,易生涯的手就松開了。它迅速地跌落在易生涯的腳旁,等待著被他再度提起。但是,它等了幾秒鐘,發現沒有人注意到它,于是它拱動著身子,從幾雙腳的空隙里朝外轉移。其中有個人不小心踩著了它腳上的綁繩,這幫了它的忙——綁繩松脫了,它忙不迭地、一歪一扭地逃跑了。

在人們的驚愕之中,曲云涌的舢板已經劃到了岸邊。他轉眼就站在人們眼前,逐一打量著那些他認識或陌生的面孔。之后,他面向易生涯,說:

“神刀易,我回來了。”

易生涯張著嘴巴,沒有出聲。曲云涌又說了一句:

“怎么了,神刀易?是我,曲,云,涌,我回來了。”

這時候,有人突然問了一句:

“你不是靈魂吧?”

另外有人立即反駁道:

“你什么時候見到大清早的有靈魂出沒?”

那人答道:

“不是都說老曲家有個魔咒,誰也**不了嗎?航海人必在十六歲那年外出,三十六歲返鄉,之后再次離開,不知所蹤。而且,三十六歲神神秘秘返回的不是真身,而是靈魂。”

“前面幾代航海人回來的是不是真身,咱們不知道。可是,曲云涌十年前回來的必是真身。如果不是真身,能生兒育女嗎?”反駁的人再次提出了強有力的論據。

反駁者的話仿佛有力的一擊,把木呆呆的易生涯擊醒了。他上前一步,抓住曲云涌的兩只手,看看,又看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眼里涌出兩汪淚水:

“少爺,果真是我家少爺!你回來了!老曲家的魔咒終于**了!”

圍觀的人越聚越多,有些年歲大的人,是老曲家很多事情的見證者,對眼前這個穿著一件藏藍色翻領大衣的人到底是人是魂將信將疑。這時候,曲云涌顧不上分辯,他跺了跺腳,把褲腿和鞋面上的海水抖掉,對易生涯說:

“老易,有好戲。”

“好戲?什么戲,在哪?”易生涯問。

“那兒。”曲云涌回頭指了指海上。這時,那艘巨大的軍艦越來越清晰了。作為朝陽街上的老住戶,易生涯對那可怕的東西太熟悉了。他看看那東西,又回頭朝朝陽街的深處看去,邊看邊說:

“咱們煙臺不是已經解放了嗎,怎么又開來這么大的軍艦?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這次不打。”曲云涌說,“它是我帶回來的。”

圍觀的人被易生涯的話給嚇了一跳——他們太害怕打仗了。不過,曲云涌的話打消了他們的懼怕——他們對老曲家的人還是非常信任的。曲云涌說這次不打仗了,那就肯定不會打。人們瞬間不再害怕,但是,他們的情緒又被曲云涌的另外一句話給驚著了——

“它是我帶回來的。”

天啊,這句話是那么地讓人心跳加速!人們立即想起一件輝煌的往事:老曲家的第三個航海人曲拍岸當年返鄉時,是帶著一支由三十五艘大船組成的龐大的船隊回來的,那些船鼓脹著白色的風帆,像成群的大海鳥一樣掠到港口。那副壯觀的場景,被一個拿著新鮮玩意兒——照相機——的外國人拍下,此后,那張大大的照片就一直掛在老曲家的百英聚客棧里。

如今,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比他們家的祖上更牛,他雖然沒有帶回三十五艘船,卻帶回了一艘軍艦!

那天接下來的事情,迅速在朝陽街和海岸街上流傳開來,緊接著又流傳到北大街,所城里,大馬路……隨后的幾天,人們街談巷議著那個濕冷的早晨所發生的種種,不停地有人補充著其他人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比如那只一歪一扭逃走的雞。

人們談論著樊市長的出現。他們猜測,曲云涌和樊市長事先一定有過聯系,因為就在曲云涌踏上碼頭之后不久,樊市長就帶著公安局長等一干人趕到現場。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目睹樊市長緊緊握住曲云涌的手。他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緊緊地握著手,表情百感交集。

接著,樊市長將目光投向那艘軍艦,又回頭看了看曲云涌。曲云涌用力地點了點頭。樊市長對身邊的人說:

“可以停靠了。”

接著,人們有幸目睹了那艘巨大的軍艦停靠在碼頭上的過程。有一個在海關工作的年輕人熱心地告訴人們,軍艦會在港外關閉主機,由碼頭上的拖船把它拖到碼頭停靠。有人問,這是為什么?年輕人說,為了節約軍艦主機的壽命。

哦,有人點頭說,這么一艘大船,想必打造的時候花了不少錢,所以,確實應該延長使用壽命。能多用一年,就別少用一年。

立即有人問,它如果是敵人的軍艦呢?

那人說,敵人的軍艦也是花錢造的呀,也不能隨便揮霍。再說了,咱們可以想辦法把敵人的軍艦奪過來呀。

此人的話非常智慧,立即有很多人紛紛表示贊同。這時,老馬管家忽然說:

“你們看,船上打出了一面白旗!”

有智慧的那人立即反應過來:

“你們看,我說對了吧!這艘船一定是被咱們奪過來的!”

人們熱切地盯著曲云涌,希望他能告訴大家,這艘巨大的軍艦,是他從敵人手里奪過來的。

但是曲云涌沒有回答大家的疑問,他帶著樊市長站在棧橋旁邊,等候著從船上走下某位重要的人物。雖然曲云涌顧不上回答大家的疑問,但答案似乎也是很明顯了:船上打出了意味著投降的白旗;
曲云涌還說這次不會打仗——這不就是現成的答案嗎?這艘船,它投降了。

船上的人把粗大的纜繩投擲到碼頭上,等候在碼頭上的工人立即把纜繩系住。接著,船上的人下了鐵錨,把那艘巨大的鐵家伙固定在碼頭旁邊。船上的人列隊站在那面白旗前面,他們的領導則面色凝重地走下舷梯。

就這樣,“穿越號”這艘讓人們嘆為觀止的巡洋艦,在二月那個濕冷的清晨,像一只疲倦的巨型大鯨,停息在煙臺山下。人們在剛剛過去的幾年里,見識過日本人的幾艘可以停落飛機的軍艦,他們以為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船。但是這次,他們見識到了比那些軍艦更大的船,這讓漁民們驚嘆。他們長久地站在海邊,凝望那艘像一條街那么長的大船,感嘆他們世代承襲的小漁船有多么地小,小的像一個玩具。

“要是用這么一艘大船出海捕魚,那能把半個大海里的魚都捕到煙臺來。”有人說。

“你呀,是因為不知道大海有多大,才說這么可笑的話。”另外一個人說。

“那你說,大海有多大?”

“這個問題,只有麥哲倫知道。但你要是知道這個牛哄哄的家伙率領船隊繞地球航行一周花了多長時間,你就知道半個大海里的魚會有多少了。”

“多長時間?”

“好幾年。”

“好幾年?我的天啊。”

“咱們煙臺,也只有老曲家的航海人知道海洋有多大。他們家到現在為止,出了四個航海人。我爺爺小時候,親自聽他們家的一個航海人講過航海故事,嘖嘖。”

于是,漁民們把思緒從大船聯系到曲家身上,具體地說,聯系到曲家第四個航海人曲云涌的身上。他們重新開始了那個話題:曲云涌是如何把這艘大船帶到煙臺來的。

這時候,人們已經確鑿地知道了毫無疑問的兩個事實,第一,“穿越號”是一艘國民黨海軍的巡洋艦,而且是最大的一艘;
第二,這艘最大的巡洋艦是曲云涌帶回來的。

關于第一個事實,人們堅信是確鑿無疑的,因為,這么大一艘船,關于它的種種信息,不可能來自于杜撰。那名在海關工作的年輕人——人們管他叫小鄧——在隨后的幾天里,更是說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事情,比如,“穿越號”是英國政府送給國民黨政府的一批軍艦中的一艘。還比如,這艘巨大的巡洋艦排水量達到了七千五百噸。

乖乖,七千五百噸!

漁民們再一次審視自己祖輩擁有的小漁船,計算著它們的排水量。哦,相對于“穿越號”來說,一百艘小漁船連接在一起,排水量也只能算是撲騰起來的幾朵小水花而已。

小鄧還說,為了接收英國贈送的軍艦,國民黨海軍部事先多次招收大學生和中學生去英國受訓,所以,可別小瞧了“穿越號”上那些列隊站在白旗下面的人。

那是自然!漁民們感嘆道,他們可是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

于是,第二個問題就顯得更加撲朔迷離了:曲云涌是如何把這艘具有如此神秘色彩的大船給帶回來的?

關于那天后面的事情,人們只看到樊市長跟“穿越號”的艦長——據說姓蓋——莊嚴地握手,然后,他們一起登上吉普車。幾輛吉普車裝載著重大的秘密,在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的保衛下,駛離了港口。接著,人們目睹岸上的人和船員們一起,往“穿越號”上運送食物和淡水,把它在茫茫大海上消耗殆盡的物資重新補足。

他們看著那來來往往的場面,久久不愿散去。他們太想知道很多事情了,但遺憾的是,他們無從知曉。于是,有些人只好纏著易生涯不放,仿佛易生涯事先對一切都了如指掌。而老曲家的這位不知第幾代大廚傳人,他對剛剛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朝眾人不停地拱著手,表達著歉意,然后忙不迭地趕回百英聚客棧,要去跟老爺子通報這個天大的消息。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在那個清晨買過一只雞,而那狡猾的家禽趁亂逃走了。

此后的幾天里,沒人知道第二個事實背后的真相。事實上,不僅僅是隨后的幾天,甚至直到現在,又是幾十年過去,也沒有人知道曲云涌是如何把“穿越號”帶回來的。

朝陽街上的人都知道,老曲家有一個魔咒,幾代都沒有被**,那就是,從第一個航海人開始,老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個航海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在十六歲那年離家航海,二十年后,在三十六歲那年返鄉。他們返鄉之后,曲家總會有一個十二歲的后代,如癡如醉地迷戀他們所講述的航海故事。之后,這個航海人經過短暫的停留后會神秘地離開,再也沒有音信。而這個十二歲的孩子,在四年之后,準會效仿先人,離家去當老曲家的下一名航海人。

從第一個航海人開始,到第三個航海人,他們的離開都伴隨著神秘的色彩,比如說第三個航海人,是率領著一支龐大的船隊回來的,那支船隊足足有三十五艘船。返鄉之后,他在曲家僅僅過了一夜。那一夜,他給曲家人講述了很多絢爛神秘的航海故事,讓十二歲的曲云涌聽得如醉如癡。天亮之后,人們發現第三個航海人不見了,給他安排的房間原封未動,被褥家具一點都沒有動過的痕跡。曲家人去碼頭上尋找,但問遍了三十五艘船,也沒有問出什么線索。人們最后斷定,三十五艘船共同保護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個秘密就是,歸來的航海人其實是一個靈魂。

以至于到后來,朝陽街上流傳著一個說法——每一個返鄉的曲家航海人,其實都是靈魂,而不是真人。他們在茫茫大海上游蕩,客死異鄉,難以安生,所以在三十六歲那年,效仿祖上,靈魂返鄉,以求得徹底的安生。

曲云涌十二歲那年,在聽了他的叔叔——第三個航海人——的那些講述之后,在四年之后離家當了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二十年后,在一九三八年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春,他沒出意外地返回了煙臺。他返回之后,關于靈魂返鄉的說法再次流傳開來,老曲家的小女傭甚至要求摸一摸他的胳膊,看他有沒有活人的體溫,以此判斷他是靈魂,還是人。

那一次,曲云涌在煙臺待的時間比先人們要長,他足足待了有一個月之久。當他離開之后,朝陽街上流傳著許多說法,最嚇人也最讓人激動的說法是,曲云涌實際上是地下黨組織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回到煙臺,表面上看,是作為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遵循著前三位航海人祖上的做法,在三十六歲的時候返鄉,但實際上,他是作為重要人物,返回煙臺發動抗日活動的。那幾個月里,煙臺確實發生了許多事情,包括海軍艦艇大隊的少佐小熊大志被人暗殺在共濟醫院里,憲兵隊的看守所被劫,特兵隊隊長讓人塞進東操場的絞肉機里。曲云涌離開之前的那個夜里,離煙臺一百里地的牛石山還發生了大規模起義。

據說,那些暗殺和劫持,以及大規模起義,都是曲云涌組織的。起義當夜,日本人瘋狂地搜捕可疑分子,人們說,是曲云涌的父親——也就是如今老曲家的掌舵人曲老爺子——把他從地道里送走了。

曲云涌在一九三八年第一次返鄉后離開煙臺,從此不知所蹤。他離開之后,朝陽街上一邊流傳著他的諸多抗日傳說,一邊流傳著另外一個說法:那是他的靈魂,而非真人。這些說法甚至傳到了日偽軍那里,有一個在憲兵隊里任個小職的組長,平日里總是偷偷關照相鄰街坊們,他最堅定不移地相信曲云涌是靈魂的說法。他把這個說法反復在憲兵隊里講,還跑去跟日本人講。他會一點點簡單的日本話。在他的反復渲染之下,日本人也有點相信了這個說法。總之,那一年,百英聚客棧的青磚院子雖然時不時被日本人的靴子哐哐地踩響,但到最后,老曲家還算是平安度過了危險。

鑒于老曲家的這個不可**的魔咒,朝陽街上沒人相信曲云涌會再次返鄉。因此,十一年之后,一九四九年二月那個濕冷的清晨,當曲云涌從“穿越號”上踩著舷梯下到一只小舢板上,劃動著它一點一點接近岸邊,最終登上碼頭之后,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曲家的魔咒終于破了!

人們不再把曲云涌看成傳說里的靈魂;
連帶著,他十一年前返鄉后煙臺發生的那些事情,人們也都斷定,確實是他干的了。支持這個論斷的有力證據還有一個,就是白駒造鐘廠的崔大伙計,他這次也跟隨曲云涌一起回來了。當年,崔大伙計在人們眼中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一直是白駒造鐘廠里最兢兢業業的那個大伙計,是老板呂東方早已認定的上門女婿。牛石山起義當夜,進入地道的不是曲云涌一個人,還有崔大伙計。而且,在那之前,憲兵隊看守所被劫,劫的就是崔大伙計。崔大伙計被救出來后,據說一直藏在大腡天飯莊里,牛石山起義后,他隨同曲云涌一起通過地道離開了煙臺。

曲云涌和崔大伙計進入地道離開煙臺只是一個傳說,朝陽街上沒有任何人目睹。但是,一九四九年這兩個神秘人物卻一起返回了煙臺,這等于向世人宣告,當年的傳說是真的——他們都是地下黨的重要人物,起義之后一起進入地道,離開了煙臺。

“你看看,老曲家的人多厲害,日本鬼子來的時候,曲云涌回來打鬼子。日本鬼子投降了,曲云涌又把國民黨的大巡洋艦帶回來了。”

“可不是嘛!造這大船得花多少錢啊,打仗炸毀了真是要可惜死。所以,就得把它帶回來,變成咱們的。”

人們議論著,感嘆著。他們更想知道,曲云涌到底是怎么把那艘大船帶回來的,他跟那艘大船是什么關系;
蓋艦長為什么會聽他的,把巡洋艦開到煙臺港口來。

曲家的人——老爺子曲驚濤,他的長子也即曲云涌的哥哥曲風起,曲風起的夫人吳氏,他們的兒子曲月明,集體諱莫如深,對外絕不吐露任何一個字。人們轉而去問大廚易生涯和他的徒弟,問賬房先生老莫,問客棧里的服務員,都問不出任何信息。這些幾代都在曲家工作的人,早已成為曲家的一部分,他們和曲家人共同保守著諸多的秘密。

于是,人們又去問白駒造鐘廠里的人,問管家老馬,問老爺子呂東方。但是,白駒造鐘廠上上下下的人也跟曲家一樣,保持著諱莫如深的神秘。

于是,人們議論著,說,曲云涌根本就不是什么航海人,他在一九三八年返鄉之前,肯定已經在外地干地下工作了。起義之后,他離開煙臺,也不是去了海上,而是被組織安排到了其他的地方,繼續從事革命工作。

對此種說法,曲家卻是反駁的。曲風起說:

“我兄弟確確實實是我們家的第四個航海人,他一直在海洋上游歷。他是在英國認識了蓋艦長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蓋艦長。”

人們忽然意識到,還可以去跟蓋艦長聊聊呀!資深的老漁民們還是很想跟蓋艦長聊聊的,他們世代打魚,卻沒有離開煙臺山下這片海域,他們非常希望能聽蓋艦長聊聊遠處的海洋。

但是,蓋艦長也沒透露什么信息,他只是說:

“我跟曲云涌是去年在英國認識的,他跟隨‘穿越號,我們一起從樸茨茅斯港出發,航行一萬余海里,駛到了上海。抵達上海之后我們就分開了,直到不久前才重新遇到。”

僅此而已。關于他們是如何策劃這場起義的,曲云涌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蓋艦長不再透露更多的秘密了。

簡而言之,“穿越號”起義了,它背叛了它的原主人。而在此之前的半年前,它還剛剛奉命參加了一場戰役,它當時的主人登上它寬闊的甲板,召見了戰役的主要將領。

人們猜測的方向只有一個:曲云涌不知用什么辦法說服了蓋艦長,及船上三百名一肚子墨水、又專門在英國受訓過的能文能武的船員,從而把他們以及大船千里迢迢地帶回了煙臺這個解放區。

百英聚客棧是老曲家的祖業,一個二層四合院。在朝陽街,這種門臉闊綽的院落,算是數一數二的。老曲家祖上是非常殷實的,據說早年既做客棧又做南來北往的各種生意,所以下人比較多,整個東西偏房十幾間,都是給后廚及下人住的。現在當然不比從前,只留下了客棧生意,前樓上下兩層共十六間,都用來做客房;
后樓是曲家人的住房,樓下寬闊的正房作為曲家客廳,已經存在一百多年了。

關于曲云涌第二次返鄉那天晚上的場景,我不止一次聽外祖母曲蜃樓描述過。我的外祖母曲蜃樓,當年只有十歲,她跟曲家人一起坐在寬大的客廳里,等待自己那從未謀面的父親曲云涌,心里充滿難以表述的復雜情感:激動,緊張,迷惑,憂傷,無助。

老爺子坐在客廳正中間的八仙椅上。他的兒孫們分坐在兩旁,依次是長子曲風起和大兒媳吳氏及長孫曲月明一家三口,小兒媳初玉蘭和孫女曲蜃樓。另外還有老爺子收養的義子,也隨了曲姓,叫曲百川,家里大小雜務都是他在料理。

“百川哪,云涌什么時候回來?”曲老爺子坐在八仙椅上。椅子扶手被他摸得锃光瓦亮。

“爹,說是晚飯之前一定回來。”曲百川說。

“嗯,晚飯準備得怎么樣了?”

“放心吧,老易都準備好了。雞和魚在鍋里燉著,涼菜拌好了,幾個青菜等云涌回家再做,幾下子就能炒好。”

這期間,負責客房的兩個年輕姑娘夏深和秋長也沒心思工作,一趟一趟往后樓跑。這兩個姑娘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是一九三八年牛石山起義的那個晚上,被曲云涌帶回來的。當時曲云涌背了一個,抱了一個,曲老爺子顧不上問這兩個孩子的來歷,匆匆忙忙把曲云涌從地道里送走了。

關于夏深和秋長的來歷,其實也用不著問,猜就能猜到,肯定是曲云涌從牛石山那里帶回來的。曲云涌離開以后,曲老爺子仔細地詢問了夏深和秋長,又派人到牛石山下的村莊去打聽,果然證實了他的猜測。這姐妹倆的父親也參加了牛石山起義,日本人下半夜圍攻牛石山,進入村莊時,殺死了幾戶沒來得及轉移的百姓,夏深和秋長的母親也是死者之一。死之前,她把她們藏在草垛里,才使這倆孩子保住了命。

曲家人懷著難言的心緒,坐在客廳里,聊著那艘巨大的巡洋艦,聊著曲云涌,聊著曲家之前的三個航海人,聊著第五個航海人。聊到第五個航海人的時候,吳氏掉下了眼淚——那是她的小兒子,一九三八年曲云涌第一次返鄉時,這孩子如癡如醉地傾聽曲云涌講述那些奇奇怪怪的海上奇遇,他發誓說,一定要當曲家的第五個航海人。吳氏想盡辦法也沒能留住他,四年之后,他瞞著家人,不知采取什么方法,最終還是離開了煙臺。

當曲云涌在晚飯之前準時趕回來之后,曲老爺子說:

“現在,我們老曲家就缺一個人——我的二孫子。他航海去了。余下的,都齊了。開飯吧。”

餐桌就擺在寬大的客廳里,曲老爺子對曲云涌說:

“云涌,坐在你女兒身邊。”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老年時無數次回憶那個晚上她父親驚訝的表情,她記得,她父親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閉上了眼,仿佛她把他給嚇著了。然后,他緩緩地睜開眼,又看了她一眼。他看了她第二眼,又看了第三眼,這時候,初玉蘭說話了:

“云涌,你看看她的眼睛,跟你的眼睛一模一樣。”

曲云涌坐在曲蜃樓身邊。隔著曲蜃樓坐著的,就是一九三八年跟他成親的初玉蘭。時間過去了十一年,這個當年的女孩如今已經成了少婦。

曲云涌又一次細細端詳了曲蜃樓,然后看了看初玉蘭。突然,他回過身,面朝桌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兩只手掌捂住了臉。

所有人都不敢作聲。他們不知道那一刻的曲云涌內心里涌動著什么樣的情感,畢竟,他當年返鄉,只在煙臺待了一個月,離開煙臺時,并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女兒。

由于眾所周知的關于航海人魔咒的原因,當年曲云涌跟初玉蘭護士成親,是轟動朝陽街的大事,街坊們都說,這下好了,曲云涌成親了,就不會離開煙臺再去當航海人了,老曲家的魔咒終于要**了。

在此之前,他們多次目睹初玉蘭被邀請到曲家做客,然后,由曲云涌將其送回共濟醫院。他們都知道,曲云涌的大嫂吳氏在極力撮合他們相愛。曲云涌和初玉蘭走在朝陽街上,看起來是那么登對,雖然當年曲云涌已經三十六歲了,比初玉蘭足足大了十幾歲,但沒人否認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曲云涌和初玉蘭在共濟醫院值班室里緊緊擁抱的消息傳出來以后,曲老爺子就果斷地拍板定下了這門親事。他親自帶著隆重的聘禮,去初玉蘭的家中提親。初玉蘭的父親為攀上這樣一個家族而驚惶不已,抖索著聲音,流下兩行老淚。

這是當年轟動朝陽街的一件大事。當然,老曲家的魔咒在那一年并沒被破掉,曲云涌最終還是離開了煙臺,不知所蹤。他離開之后,朝陽街上悄悄地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他們說,日軍少佐小熊大志在美好之電影院被暗殺,是曲云涌干的。之前,曲云涌借著跟初玉蘭接觸的機會,尋找到了暗殺小熊大志后脫身的絕佳路線——從美好之電影院三樓窗戶陽臺上,躍入共濟醫院護士值班室的窗戶陽臺上,從醫院里脫身。事情的確像曲云涌料想的那樣:小熊大志剛死,日本人就封鎖了美好之電影院,想從電影院大門脫身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曲云涌沒想到的是,美好之電影院和共濟醫院比鄰,日本人封鎖電影院的同時,也封鎖了共濟醫院及旁邊的另外幾棟樓。據說,日本人踹開護士值班室的時候,曲云涌正緊緊地擁抱著初玉蘭,兩個人看起來像一對正在熱戀的情人。而其實,朝陽街上的人私下里議論說,曲云涌跳窗進入護士值班室后,發現日本人已經沖到了醫院走廊里;
初玉蘭為了救曲云涌,故意跟他演了一出戲。既然被人撞見,為了保全初玉蘭的名節,曲云涌也只好答應跟初玉蘭成親。朝陽街上的人私下里都說,一個航海人怎么會愿意結婚呢!牛石山起義之后,曲云涌神秘失蹤,人們又私下議論說,這一個月來發生的所有針對日本人的大事,都是曲云涌干的。他是一個革命者。革命者是不愿意結婚的,他們不希望有拖累。

事實到底是怎樣的,議論歸議論,誰也沒親眼見到真相。曲家人對此也諱莫如深。

總之,一九四九年那個晚上,我十歲的外祖母曲蜃樓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他的父親。那個男人把臉埋在掌心里,靜靜地坐了好久。等他把手拿下去后,她看到他臉上縱橫交錯的全是淚水。

曲云涌的第二次返鄉,再次讓曲家人已經死去的心活泛起來。想想吧,這多么讓人激動——曲云涌這次回來,本就已經破了老曲家的魔咒,而且,迎接他的,還有一個十歲的女兒。這時的曲云涌已經四十七歲了,不是第一次離家時那個十六歲的熱血少年,他已經去外面的大洋上闖蕩了幾十年,應該疲倦了吧?妻女祥和,守家守業,應該是飄蕩在外半生的人最后樂于接受的歸宿了吧?

所以,曲家人開始重新規劃起客棧的未來。在這場規劃中,曲云涌是當然的主角,是傳承祖業的不二人選。特別是他的大哥曲風起和侄子曲月明,這爺倆是最希望曲云涌能留下來的。曲風起年輕的時候,曾經是煙臺山上的一名守燈塔人,跟他的航海家弟弟不同,曲風起是一個標準的旱鴨子,他只喜歡在高高的燈塔上眺望茫茫大海。曲風起的兒子曲月明更是令人頭疼,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跟他的父親一樣溫厚樸實,安于順命,雖然無可奈何地接下了客棧的重擔,但實際上,他日思夜想去白駒造鐘廠當一名鐘表師。這讓曲老爺子經常長吁短嘆,他跟白駒造鐘廠的老爺子呂東方說,我們老曲家不知欠了你們老呂家什么。呂東方笑呵呵地說,是我們老呂家欠你們家的才對,想當年,我家老實巴交的崔大伙計,本來好好地要當我家姑爺,沒想到讓你們云涌少爺給拐跑了。

曲老爺子每每聽到這話,就覺得理虧。他跟朝陽街上所有人共有一個同樣的困惑:當年曲云涌僅僅回來待了一個多月,他是用什么手段把崔大伙計給說服了,以至于崔大伙計也成了地下抗日人士,還被憲兵隊抓去,差點塞進東操場的絞肉機里,給絞成肉泥。

沒人知道答案。跟曲云涌一九四九年第二次神秘返鄉背后的真相一樣,很多事情永遠是謎。

曲家人緊張而密切地觀察著曲云涌的表現,看他是不是疲倦了,還是想繼續往外跑。曲風起有一天試探著問曲老爺子:

“爹,云涌這次回來,肯定有特殊的原因。雖然他什么都不跟咱們說,但我能猜到,他是有特殊使命和身份的,您覺得呢?”

曲風起的疑惑,其實纏繞在老曲家每個人的心頭,包括曲老爺子。他撫摸著锃光瓦亮的八仙椅扶手,不置可否。

“爹,我的意思是,云涌認識咱們樊市長,街上的人都說,他跟樊市長之前肯定有聯系,樊市長提前知道了‘穿越號要駛到煙臺港來的消息……我的意思是說,既然這樣,不如您出面見一下樊市長,看能不能給云涌在煙臺謀個職位?”

曲老爺子深深了解他大兒子的心思,其實他又何嘗不這樣想呢?他們知道,一個小小的客棧不足以拴住曲云涌。只有給他謀個職務,把他留下來才有可能成為現實。只要他留下來,一切都好說,事情不都在發展變化嗎,說不定他哪天忽然想通了,愿意把客棧這副擔子挑起來呢。退一萬步說,等他從政府安排的職位上退休了,再來掌客棧的舵,也不晚。總好過再次離開,不知所蹤,客死異鄉。

最不希望曲云涌離開的,當然是初玉蘭和曲蜃樓了。

當年,曲老爺子快刀斬亂麻地給兩人訂了親,半月之后就辦了酒席,初玉蘭正式成為曲家的二兒媳。這個姑娘的人生,因為愛情,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本可以過一個正常姑娘的生活——嫁人,生子,相夫教子,然而她只來得及完成了第一步,曲云涌就離開了。她身上的紅衣服剛剛穿了三天,就發生了著名的牛石山起義。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曲云涌是起義的策劃者這件事了。當然,曲云涌從沒跟她透露過只言片語,就像他暗殺小熊大志之后,也沒向她透露只言片語一樣。

那一夜,初玉蘭獨自睡在他們的房間里。那間房在客棧后樓二樓的東北角。她莫名地感到心慌,時不時地出現幻聽,聽到房頂上有腳步聲。她一次次打開窗戶朝外探看,外面只吹來海上的冷風。她把窗戶虛掩著,留下一條縫。三月夜里的海風從窗縫里吹進來,還是很寒冷的,她裹緊了被子。下半夜,這道窗縫悄無聲息地被推開,曲云涌跳了進來,就像半月前他從美好之電影院的護士值班室窗外跳進來一樣。

“你總是這樣,總是要走窗戶。”初玉蘭說。

她只來得及對曲云涌說了這么一句話,就迎來了他們漫長的十一年分別。

她對曲蜃樓說:

“叫爸爸。”

曲蜃樓不作聲。

她再次要求:

“叫爸爸。他是你爸爸。你不是總念叨著要爸爸回來嗎?”

曲蜃樓抿抿嘴,說:

“同學們都說,我爸爸是靈魂。”

她說:

“你的同學們不了解你爸爸。”

曲蜃樓眨著大眼睛,想了想,問:

“媽媽,你了解我爸爸嗎?”

她忽然啞口無言了。

她夾了一塊雞肉放在曲蜃樓的碗里。那是易生涯下午重新買的另一只雞。這時候,曲云涌開口了,他問:

“那你喜不喜歡這個靈魂呢?”

一九四九年二月那個濕冷的夜晚,我的外祖母曲蜃樓聽到他父親問出這樣一句話,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哇哇大哭起來。她年老時反復對我講述這一幕,并反復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而且,我更不知道,他居然會問出這樣一句話。我想過很多次,假如有一天他回來了,第一句話會對我說什么。我想啊想啊,想了成千上萬句話,就是沒有這一句。

曲蜃樓哭了,初玉蘭當然也哭了。然后,吳氏也哭了。夏深和秋長兩個姑娘,更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濃烈至極的情感,擠塞在老曲家的客廳里,使得那一百多平米的寬大客廳忽然顯得狹小和局促。

全家人都沒有吃幾口飯,雖然后半場的氣氛變得比較歡快,特別是曲蜃樓,她喊了人生中的第一聲爸爸,她跨過了這個人生中的難題,一切就變得簡單起來,簡單到只剩下了親情,只剩下了她對這個人的親近和喜愛。她怎能不喜歡這個人呢?他身上洋溢著遙遠的氣息,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家里人經常說的,老曲家航海人身上的那種海洋的氣息。她只知道,他身上的那種氣息讓她喜愛,讓她迷戀。

當夜,曲蜃樓賴在她母親的房里——實際上是她父親和母親共有的房里,遲遲地不肯回自己的房間。她纏著曲云涌,讓他講海上冒險故事,講海里的怪魚。她聽家里人說,老曲家每一個航海人返鄉時,都會講述許許多多海里的怪魚,煙臺碼頭上的所有漁民都沒有聽說過的怪魚。

吳氏一次次地走進房間,要把曲蜃樓帶回她自己的房間。凌晨兩點鐘,她才成功地把這個孩子帶走了。

人們以為,老曲家接下來就會父慈子孝,三代同樂了。事實也似乎在印證著這種判斷:曲云涌對初玉蘭非常體貼,對曲蜃樓寵愛有加,每天去學校里接她放學。當他們父女倆走在朝陽街上的時候,人們無不相信,老曲家的魔咒徹底**了。

然而,幾天之后的一個早上,曲家人看到初玉蘭腫著一雙眼睛從樓上走下來。她匆匆地低著頭,拿著包,對曲老爺子說:

“爹,我不吃早飯了,來不及了。”

老曲看看墻上的掛鐘,并沒覺得那天開飯的時間跟往常有什么不同。

“為什么不等吃了飯再走?”他問。

“今天有重要的手術。醫院新添了一臺設備,我得早點去。我們都不太放心。”她說。

初玉蘭已經是外科的護士長了,她是一個十分負責任的護士長。

早飯過后,老爺子把曲云涌留下,不說話,只是盯著他看。曲云涌喉結咕嚕嚕滾動了好幾下,說:

“爹,我要走了。”

“你這個不肖子,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老爺子說。“但是,來得也有點快了。”他補充道。

是啊,十一年前,曲云涌第一次返鄉,還待了足足一個月呢,這次,卻只有短短的幾天。

“爹,您老也不問問我,這次是去哪里?”

老爺子瞥了兒子一眼,喝了一口茶:

“自從十一年前你回來,街上發生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就知道,你的事情是不能問的。我們就當你一直在海上游蕩。”

“這么說,您不相信我一直在海上游蕩啊?”曲云涌嬉皮笑臉地說。

“哼!”老爺子從鼻子深處發出一聲不滿的冷哼。“哪天走啊?”

“也就這兩天吧。爹,我這次去上海,南下。”

“南下?”老爺子把茶杯放下,剛才一直微瞇著的眼睛瞬間睜大了,“我沒聽錯?是……南下?最近一直在街談巷議的南下?”

“對,爹,您沒聽錯。”

“嗯。”老爺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拄著黑檀木手杖,在屋子里踱步。“聽說,共有一萬多人南下?”

“是的,爹。”

“我聽說了。到南方去接管新解放區政權,幫助他們盡快開展工作。這倒是比你去海上游蕩要正確。”

“爹,瞧您說的。麥哲倫把生命都獻給了海洋,去海上游蕩有什么不對?我們地球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洋,對它的探索,是每個航海人的責任。我要不是有更大的事,準保會一輩子待在海上。”曲云涌說。

“嗯,看來,在你心里,還有比去海上游蕩更大的事。我以為只有大海是你的命根子,別的什么都不是。”曲老爺子說,“不過,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全是在海上游蕩。唉,你要南下,就南下吧。咱老曲家每一代都要出一個不安分的人,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并不知道家里要發生什么事情。她只是看到她的母親憂傷地哭泣。有一次,她被母親問道:

“蜃樓,你愿不愿意離開爺爺,咱們去別的地方生活?”

曲蜃樓堅定地搖搖頭。

“那,如果媽媽和爸爸要去別的地方生活,你同意嗎?”

曲蜃樓思考了一會兒,問:

“你們不要我了是嗎?”

初玉蘭立即抱住曲蜃樓,泣不成聲。

最終,她沒有不要曲蜃樓,而是留下了。她不留下也不行——曲云涌說了,他這次去上海不帶家屬。

“是上面不讓帶,還是你自己不想帶?”初玉蘭問。

曲云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說了另外一句不相干的話:

“南下很辛苦,估計趕路就得花上幾個月。翻山越嶺是肯定的。能坐上敞篷火車就不錯了。而且,到那邊后,具體的工作環境還不清楚。南方匪患嚴重,就算是解放區,接管之后面臨的局面也很復雜。”

在曲家人聽來,最后這句話才是至關重要的。聯想到他十一年前返鄉后所干的那些秘密的事情,曲家所有人都覺得,環境和局面未卜,初玉蘭和曲蜃樓確實不應該跟隨在他身邊。尤其是曲老爺子,他絕不能允許孫女兒到一個局面未卜的地方去犯險。

就這樣,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帶回了一艘巨大的巡洋艦,只待了短短不到十天,就再次離開了煙臺。他離開之后不久,“穿越號”也補足物資,揚帆起航了。據說,考慮到煙臺港距青島港太近,而當時青島港還駐扎著美軍,為了安全起見,它奉命駛到新的港口去了。

“穿越號”揚帆起航那天,二月剛剛過去。三月初的煙臺,有了回暖的樣子,陽光鋪灑在海面上,跳蕩著一望千里的金色光波。“穿越號”緩緩開行,在一望千里的金波上漸漸朝遠處駛去。我的外祖母也混在人群中目睹那盛大的場面,她隱約覺得,假如將來她不做航海人的話,那艘巨大的巡洋艦,將是她此生看到的最大的大船了。她要牢牢地把它的樣子記在腦海里。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后來無數次對我描述那盛大的場景,她說,那個場景仿佛一個美得不像話的童話。

當時,岸上的人議論了很多事,有人說,這艘船可不是一般的軍艦,它上面裝滿了財寶、金條和銀元,原本是準備作為海軍撤退到臺灣后的經費。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重要的軍方文件和檔案,都保存在大船上,被那三百名能文能武的船員保衛著。另外,樊市長還讓公安局組建了一個專門的保衛小組,日夜不停地保衛著那巨大的、裝滿了秘密的巡洋艦。

朝陽街上的人都說,老曲家的人太厲害了,你看人家曲云涌,十一年前回來打日本鬼子,十一年后帶回這樣一艘重要的大船。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傾聽著這些對她父親的贊美,她覺得,她再次失去父親是值得的。她用力攥了攥母親初玉蘭的手,母親也感受到了她的情感,也用力地回握了她。

這些議論,雖然抵消不了丈夫再次離去所帶來的傷感,但總歸為初玉蘭贏得了內心里的驕傲。她回味著曲云涌返鄉這短短數日的所有細枝末節,最后給了自己一個結論:她寧愿跟曲云涌一生只擁有這短短數日,也不愿意跟其他男人過,哪怕朝夕相處一輩子。

而且,初玉蘭不相信這次分別是她和曲云涌的永別。日本人都能被打跑,還有什么不能實現呢?

曲云涌離開的那天,場面也同樣非常盛大,人們站在街邊上給包括曲云涌在內的很多人送行,有的人家用手帕包上一捧土,塞到即將遠行人的衣兜里。吳氏也想這么做,被曲老爺子攔住了。

“他遲早還是要回到海上的。”他說。

遲早要回到海上,跟帶一包家鄉的土,這兩者之間有什么矛盾沖突嗎?吳氏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們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曲云涌,就這樣再次消失了。而且,關于他再次消失后的種種,我們家人也知之甚少。關于他日后漫長年月中發生的一些事情,我們是從崔大伙計的日記中得知的。

沒錯,崔大伙計忠實地跟隨了曲云涌一生。

多年多年多年以后,我的外祖母曲蜃樓拿到了崔大伙計的日記,她反復默讀著那些文字,像讀世間最圣潔的書。有些篇章,她直到老年時還能流利背誦,比如下面這一段:

×月×日。**至**兩百多里徒步開始。歷**、**、**,于×月×日抵達古城**。沿途飽覽了無垠的麥浪稻海和遍地金黃的油菜花;
右側**湖上,水天一色,漁帆點點;
公路上鐵流滾滾,向南涌進。

外祖母曲蜃樓背誦著這些美麗的文字。那些出現在文字里的地名,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記憶中。她讀到日記的時候,自己也已經步入晚年,這成為她的終生遺憾:沒能按照日記中的那些地名,去走一走她父親當年走過的道路。

當然,她父親當年走過的道路,也不全是麥浪稻海、油菜花田,比如下面這兩段,就記敘了他們行軍的艱辛:

**月**日,列車抵達**。雨依然淅淅瀝瀝地飄灑著,悶罐車里的我們雖然昏昏沉沉,但總體來說還算幸運,沒有遭受冷雨侵襲。敞篷車里的就沒這么幸運了,他們個個淋得像落湯雞。一到駐地,大家顧不上饑餓,第一時間忙著生火烤衣服。

……

江南盛夏,赤日炎炎,齊魯兒女水土不服,大隊里流行多種傳染病,特別是瘧疾和痢疾最為普遍。四十多度持續高燒,一天近二十次的腹瀉,迫使不少隊員倒了下來。……“不死者”也染上了痢疾……

從日記中看,“估計趕路就得花上幾個月。翻山越嶺是肯定的。能坐上敞篷火車就不錯了。”——曲云涌離開之前說的這句話果然不是危言聳聽。他們從春天就開始行路,一直走到赤日炎炎的夏季。

這一段里還存在著一個重要線索:提到了“不死者”。怎么說呢,這算是對曲云涌眾多人生秘密的一個解釋——眾所周知,他在一九三八年第一次返鄉后,朝陽街和煙臺市發生了不少抗日故事,街巷里議論著的那個暗殺小熊大志的神秘的厲害角色,外號就叫“不死者”。人們都說,這個厲害角色是一個打不死的人。當然,雖然這個議論在當年明確地指向曲云涌,卻沒有一個人能夠證實他就是“不死者”。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年老時讀到崔大伙計的日記,這個秘密才終于得到了確認。

不僅僅如此,還有一些段落記敘了他們南下途中遇到的危險:

為了減少艱苦的徒步行軍累贅,大隊再次動員病員離隊留守后進,并進一步實行輕裝,個人背包限重六公斤之內……**×臀部生了癤子,傷口感染,流著腥臭的膿血,仍然一瘸一拐地跟隨隊伍前進。

……

**月**日,艱苦的山地行軍開始,這里是國民黨特務頭子的家鄉,地形和敵情都十分復雜。為了防襲和防暑,我們利用凌晨清涼時分開始行軍。次日抵達**,遇二、三百名土匪來此騷擾……

……

**月**日,再度啟程南下,連續步行兩日,至**重鎮**待命。因當時**地區尚未解放,大隊駐扎在東門外**廟附近,各中隊分駐**一帶待命。

這里提到他們到達過尚未解放的地區,也再次證實曲云涌臨行前提到的“局面復雜”這樣的話,也不是憑空捏造。

總之,崔大伙計的日記,把曲云涌南下的某些經歷,間接地展現在年老的曲蜃樓眼前。但是,這一切在當時的老曲家卻是不被得知的。他們無從知道曲云涌的一切,也無從去問——自從一九三八年曲云涌第一次返鄉,他們就知道,曲云涌所做的一切,都只藏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不會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家人。所以,趁早別問,問也沒用。

而且,曲云涌從不往家里寫信。其他那些南下的人,在南方安頓下來之后,常年跟家鄉的親人們保持著書信往來,甚至很多人在南下途中也會找個郵局,往家里寄一封信。但是,老曲家從來沒有收到過曲云涌的只言片語。每當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在朝陽街上摁響車鈴聲,老曲家的人雖然也會引頸張望,但并沒抱過多少收到信的希望。

在這種情況下,一年以后,初玉蘭女士也踏上了南下的道路。她南下的目的并不僅僅為了跟曲云涌團聚,還包括其他的目的,比如,她想為老曲家再多留下幾個后代。比如,她總是夢見有另外的女人試圖走進曲云涌的生活。為此她終日驚惶不安。

至于初玉蘭女士南下后的工作安排,這個問題,她經過反復思考后,鄭重地找到政府,政府為她開具了一份介紹信。按說她不想麻煩政府,但是,想到自己所擁有的醫護技能就此荒廢,她覺得可惜。全國都解放了,她想好好地為國家做一番貢獻。何況,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憑借這身過硬的本事,為抗戰做出過杰出的貢獻。

說到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她的故事也是很精彩的,比如,一九三八年曲云涌不知所蹤后,她迅速地由一名膽小怕事的護士,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女革命者。她入了黨,參與過兩起重要的戰斗,沖入槍林彈雨中搶救過膠東抗日救國軍第三軍的重要將領。又過了幾年,她調到地下醫院擔任護士長,據說她赴任時,一路之上險象環生,保險起見,她中途從老百姓家中討到一套花褲褂,一雙花布鞋。但是,她看起來還是不像普通老百姓,于是,老百姓又送給她一個假發髻,一個小籃子,上面蓋著包袱皮。行路途中,她遭遇過十幾名騎馬的敵人,幸運的是,她趕緊跳到路邊小溝渠中,等敵人跑過去,才重新開始趕路。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年老時也經常講述她的母親當年到地下醫院赴任的往事。她惟妙惟肖地描述初玉蘭把一盤井繩拴在腰上,被轆轤送到井下,從井壁上的洞口進入地下醫院的場景,仿佛她親眼目睹了那個傳奇的歷史瞬間。

簡而言之,實際上,一九四九年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第二次返鄉時,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已經不是十一年前的那個單純的護士了。她曾經獲得過膠東軍區勞動模范的稱號,從這些光榮歷史來看,她完全可以跟我的外曾祖父比翼齊飛,共同進步。但是,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并不知曉這些往事,在他心目中,初玉蘭還是那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小護士。

當然了,我并不認為,曲云涌南下時堅決不帶初玉蘭是出于對她安全的擔憂。我認為,更重要的是,曲云涌生來就是老曲家的一個不安分的人,他不喜歡被羈絆,不喜歡有所牽掛。他只喜歡在海上游蕩,只喜歡孤身一人去做他認為有意義的事。

曲云涌和初玉蘭的愛情,可以說是一場追逐戰。初玉蘭到達上海之后才知道,當年曲云涌在上海只做了短暫的停留,就緊接著臨時轉戰去了福建。

關于曲云涌他們后來轉戰福建的事實,從崔大伙計的日記中也能得到證實:

**月**日。下車后我們住在**×村。這個村距福建已經很近了。這里山多地少,山嶺起伏,與武夷山脈相連。這個地方的社會情況比較復雜,地主對我們有些戒備,夜間還不時聽見槍聲。

……

**月**日。我們接到先頭大隊發來的電報,說XX城南有一條河流叫**×溪,河水有毒,已發現有人在洗澡、洗臉后,皮膚紅腫。此河水更不能食用,先頭大隊提醒我們注意。

……

**月**日。我們乘坐第七輛汽車,浩浩蕩蕩地向福建進軍。汽車拉開距離,有十數里長,行駛在**×山脈的深谷之中。經過×村、×口,山勢越來越高,汽車像騰云駕霧一樣。

……

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站在上海的街頭,一時感覺有些茫然。但她只允許這種茫然在頭腦中停留了一小會兒,就把它趕跑了。有幾名南下女干部被安排陪同初玉蘭逛一逛大上海,她們帶她去了外灘。

值得慶幸的是,關于那次去外灘的經歷,女干部們留下了一張照片。這張珍貴的照片由我的外祖母曲蜃樓保管。后來我把它掃描了,存在電腦里。這種保存方式是永久性的,萬無一失的。

那張照片上一共有七名女干部,加上初玉蘭,一共八人。她們排成一排,有說有笑,挺胸抬頭,一路前行,颯利的過耳短發被風吹向耳后。初玉蘭手里拿著一本《文藝新地》,那是女干部送她的。

在她們背后,是外灘高高的建筑,以及身穿旗袍和白色皮鞋的上海女人。

初玉蘭是那么地喜歡這些女干部,她們都是膠東人,她的老鄉。她們在外灘的街道上,嘰嘰喳喳地說著膠東話,對初玉蘭聊著上海見聞,什么去聽梅蘭芳的《游園驚夢》啦,去看電影啦。有個一心想當女火車司機的女干部念念不忘一部名叫《女司機》的電影,旁人揶揄她,她伶牙俐齒地反駁道,人生在世,就是要像徐霞客那樣,到遠方去,讓自己的足跡行遍山山水水。

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對這個女干部油然而生敬意,她覺得此人跟曲云涌是同一種類型的人。

老實說,初玉蘭特別想跟那些女干部們一樣,留在上海工作。但是,她短暫停留后,還是告別她們,動身到福建尋找曲云涌去了。

初玉蘭到達福建的時機并不怎么好——她好不容易找到曲云涌工作的縣,卻被告知,曲云涌下鄉去了。當時,曲云涌在區里任區委書記,他所在的那個區山巒起伏,交通閉塞,地方封建勢力十分猖獗,殘留下來的部分國民黨官吏和地方封建勢力相勾結,跟人民政府為敵,僅政治土匪就有三百多人。

曲云涌下鄉是為了召開群眾大會,推選縣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到達目的地并開完會后,時間已經接近半夜,考慮到夜行不便,他們決定住一夜,第二天再返回。為了安全,他們采取了相互策應的方案:區中隊的人住在一個祠堂里,曲云涌和崔大伙計及一名干部、一名通訊員住在街對面的一座二層木樓里。崔大伙計當時是區委組織委員。

但是,沒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召開群眾大會時,其實已經有土匪混入了群眾當中,并掌握了他們的住宿情況。半夜時分,一百多名匪徒分頭包圍了祠堂和木樓,導致他們之間無法相互策應。曲云涌安排那名干部和通訊員守住樓梯,他和崔大伙計守在窗口堵擊土匪,用火力封鎖了大門和窗戶。但樓下大門很快就被土匪用火燒壞,干部和通訊員都是年輕人,戰斗經驗不足,曲云涌很擔心兩個年輕人的安危,迅速趕到樓梯口去支援他們,卻在樓梯口不幸中彈。

所以,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看到曲云涌的時候,后者正躺在醫院里。他們從他的腰部取出一顆子彈,據說,只差兩毫米,子彈就擊中他的腰部脊椎了。

縣里給初玉蘭安排的第一個工作,就是要求她先把曲云涌照顧好。曲云涌在床上躺了大概兩個月,可見子彈射入的部位還是挺特殊的。我的外曾祖母初玉蘭盡職盡責地在縣醫院里照顧曲云涌,直到他康復出院。

關于初玉蘭在福建和曲云涌一起生活的那一年到底是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起初,家里還收到過初玉蘭的兩封信。當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在百英聚客棧門口摁響車鈴時,曲百川和易生涯正在院子里聊天。他們兩人同時往門口看了看,沒有反應。郵遞員再次摁響車鈴。他故意把車鈴摁得悠長持久。曲百川走到門口來,問郵遞員,有我家的信嗎?郵遞員從他的墨綠色書包里取出信,舉起來,賣著關子。這時候,易生涯也走了過來,他試探地問,是南方來的嗎?郵遞員說,猜對了。

那天,再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件事還重大了。曲老爺子的表情非常嚴肅,他坐在八仙椅里,拿信紙的手有點抖索。曲家其他人或站或坐,目光都聚焦在那兩張信紙上。曲老爺子看完信后,閉目靜了一會兒神,才把信的內容給大家講了。當聽到曲云涌被子彈打中腰部的時候,吳氏說:

“當初就不應該同意云涌南下。”

她的丈夫曲風起看了她一眼:

“云涌是什么性子,你還不了解嗎?客棧能困得住他嗎?”

吳氏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你說得對,婚姻和孩子都困不住他,何況一個客棧。”

接著,他們關心起初玉蘭和曲云涌在福建那邊的生活,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曲老爺子說,信里沒有提及。

之后,他們收到了第二封信,初玉蘭告訴他們,曲云涌已經康復出院了,縣里可能要給他重新安排工作。至于安排什么工作,目前還不清楚。

從這封信之后,老曲家就再也沒有收到初玉蘭的只言片語。每當郵遞員在朝陽街上摁響車鈴,老曲家的人就會跑到大門口,問有沒有他們家的信。到后來,郵遞員在經過百英聚客棧門口的時候,就盡量不再摁車鈴了,哪怕是旁邊的五金行有信,郵遞員也不摁車鈴了。他寧愿站在五金行門口敲門。

關于這件事,起初,曲風起和曲百川試探地問過老爺子,要不要托人去福建打聽一下。老爺子說,不用。曲風起說,那,好歹咱們得知道他們兩人是死是活吧?老爺子說,誰也不要去打聽。你兄弟干的事情,有的可以說,有的不可以說。那些不可以說的,連家人都不能知道。

老爺子這么一說,曲風起倒也覺得有道理,就不再提及這件事了。他憂心曲云涌的安危,同時也感到失望——百英聚客棧這副擔子,看來他得挑到老了。

老曲家再次得到曲云涌和初玉蘭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

但是,這次返鄉的并不是曲云涌,也不是初玉蘭,而是崔大伙計。

崔大伙計回來的季節,也是早春二月,不過,是一個晚上。那天晚上天氣陰暗,預報說半夜時分有雪,但雪提前下了。崔大伙計出現在百英聚客棧的時候,頭發上已經飄了一層零星小雪。小雪覆蓋在他的頭發上,使他的頭發看起來灰灰白白的,像是一個中年男人向著老年走去時的頭發的顏色。

不過,算算崔大伙計的年齡,他也委實不小了。他跟曲云涌同歲,算起來也是接近知天命的年齡了。想到這個數字,曲老爺子心里掠過一絲疼痛。

崔大伙計并不是自己回來的。我的外祖母曲蜃樓當時也在場,她目睹了崔大伙計解開懷里的襁褓,把一個孩子凍得通紅的小臉露出來的過程。

吳氏緊張地把那孩子抱在懷里,問:

“男孩女孩?”

“男孩。”崔大伙計說,“還沒有取名字,等著他爺爺給取。”

曲老爺子走到吳氏身邊,看著孩子那張嫩嫩的小臉。在爺爺的注視下,孩子從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定定地瞧著這個老人。大家都不敢相信,孩子居然沒哭。但吳氏還是緊張極了,她畢竟停止生養幾十年,早已忘記了如何照顧一個襁褓中的孩子。她吩咐夏深和秋長,趕緊通知老易熬小米粥。

“要是有奶粉就好了。”吳氏說。她聽說在上海開了一家奶粉廠。

女人們忙著安頓孩子,男人們開始詢問關于曲云涌的事情。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忙壞了,她一會兒去聽聽男人們說些什么,一會兒跑到吳氏房間里去看看她的弟弟。她已經知道了,那個孩子是她的親弟弟。

曲蜃樓雖然跑來跑去的,但還是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關鍵的話。有一回,她剛從二樓吳氏的房內跑下來,走到客廳門外,就聽到爺爺問崔大伙計:

“玉蘭……沒了?”

“沒了。”崔大伙計說。

“怎么沒的?”

“病逝的。”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剛開始沒明白這兩句對話的意思,幾分鐘后她才反應過來:她的媽媽不在了。

曲蜃樓跑到客廳里,趴在爺爺的腿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久,全家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吳氏抱著孩子也回到客廳。她說:

“爹,咱們當時就不應該答應玉蘭去找云涌。”

曲老爺子用手撫摸著锃明瓦亮的八仙椅扶手,說:

“哪有什么應該不應該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曲風起說:

“爹,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老爺子閉目沉思了幾分鐘,睜開眼,說:

“就叫海市吧。”

就這樣,曲海市正式留在曲家,成了老曲家里最小的一個成員。崔大伙計把孩子放下后,并沒有停留,連夜離開了煙臺。離開之前,曲老爺子問:

“你們以后有什么打算?”

崔大伙計說:

“還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還是回到海上。”

曲老爺子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是這樣。每一代都要出一個航海人,這是我們老曲家的宿命。魔咒永遠不會得到**。”

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失去了她的母親,得到了一個弟弟。百英聚客棧里開始響起孩子的哭聲。客棧里住進兩個上海人,曲百川向他們詢問奶粉廠的情況,希望能買到奶粉。上海客人說,恐怕不太好買。

這時候,太平街上的錦繡照相館家兒媳婦新添了兒子,這位長得人高馬大的膠東女性尹氏奶水充足,主動去為曲海市喂奶,成為他的奶媽。曲海市吮吸到尹氏的乳汁,一點都沒有感到陌生,尹氏開心地說,我這等于一下子生了兩個兒子啊。

事實證明,尹氏和曲海市確實有母子緣分,她年老之后,曲海市一直把她當親生母親奉養,直到為她送終。

曲海市沐浴著曲家的寵愛,吮吸著尹氏的奶水,在朝陽街上生機勃勃地扎下了根。與此同時,他的父親曲云涌卻在南方陷入了一場匪夷所思的愛情。

這場愛情的女主角,是一位名叫蔡茲心的女護士,是初玉蘭生前認識的朋友。為此,曲云涌破天荒專門寫了一封信回來,跟曲老爺子匯報這件事情。據他信中所說,初玉蘭去了福建后人生地不熟,非常孤獨。她后來被分配到縣醫院工作,在醫院里認識了蔡茲心。蔡茲心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獨身女性,她的噓寒問暖,極大地減輕了離開家鄉給初玉蘭帶來的憂傷和思念。

初玉蘭因病去世之前,把蔡茲心的手放到曲云涌的手里,一定要曲云涌答應她,在她走后,跟蔡茲心生活在一起。

“你不要再去航海,”初玉蘭說,“你現在有兒有女,晚年應該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等你老了,就帶著茲心回家,回朝陽街,回客棧。”

曲云涌腰部的子彈取出來后,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月。那顆子彈雖然沒有傷及他的脊椎,但仍然留下了一點后遺癥,致使他經常腰疼。大約這也是初玉蘭為他選擇蔡茲心的原因之一,她必須再找一位護士,好好照顧曲云涌。

從曲云涌的家信中,曲老爺子能感受到,他最終決定接受蔡茲心,并不是十分愿意。知子莫若父,曲老爺子深深知道,多年以前,小熊大志被暗殺那個晚上,人們發現曲云涌跟初玉蘭兩人在護士值班室里——從那一刻開始的生活,就完全不是曲云涌所愿意的生活。

初玉蘭去世前,把她的想法匯報給了組織,并得到了組織上的同意。當時,曲云涌腰傷出院后,組織上重新給他安排了工作,在縣公安局。據說,他在縣公安局的崗位上,破獲了一起非常重大的暗殺陰謀,是福建解放后破獲的一起最大案件,直接端掉了敵特在縣里培植多年的活動站。

那起暗殺陰謀被粉碎后,曲云涌所在的縣基本上已完全將敵特肅清。他隨家信寄來了蔡茲心的照片,被吳氏收在相框里。那個相框里鑲著十幾張照片,都是曲家人的,吳氏特意把它放在曲云涌和初玉蘭的合照旁邊。他們夫婦二人的合照,是結婚時在錦繡照相館照的。

蔡茲心的照片,一直被我的外祖母曲蜃樓所保管,后來不知何故,在她出嫁的婆家老房子里遺失。外祖母年老時多次向我描述那女人的樣子,在她的描述中,那女人最突出的特征是燙著一頭卷發,皮膚很白,長得很美。

關于曲云涌和蔡茲心的這段后來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婚姻,我們老曲家的人也知之甚少。只知道,蔡茲心表面上是護士,實際上是護士身份掩護下的潛伏的敵特。她很順利地跟我的外曾祖父曲云涌結了婚,大約過了半年,就被曲云涌親自抓獲。

老曲家從住客棧的一個福建客人那里聽到了一些傳說——那段故事在當地家喻戶曉,說曲云涌實際上在跟蔡茲心剛結婚時,就注意到了她的可疑。但是曲云涌不動聲色,一直暗中觀察她的動向。那時候,敵特基本已經肅清,蔡茲心的行動特別謹慎,但仍是被曲云涌發現,她企圖在暗中將縣里非常重要的工廠畫成圖,傳到外面去。

還有一個說法是,蔡茲心在家中暗藏了一部電臺。有一次她正在發報的時候,被曲云涌發現,于是將其抓獲。

人們說,如果沒有把蔡茲心抓獲,她的情報傳遞出去后,縣里幾處重要的工廠可能就會被敵方實施精準爆炸。其中包括一座兵工廠。

總之,曲云涌傳奇的大半生中的感情經歷,在蔡茲心這里畫上了句號。

從那以后,老曲家再也沒有收到曲云涌的家信。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繼續穿行在朝陽街上。每次經過百英聚客棧時,郵遞員就放慢速度,盡量不讓自行車在青磚地上發出過大的聲響。

因為,曲家人對郵遞員的自行車發出的聲音格外敏感,只要那輛墨綠色的自行車發出任何一點聲響,老曲家的人只要在院子里忙活,就準能聽見。

最奇特的是,曲海市那孩子在這方面更是聽覺敏銳:郵遞自行車還沒出現在朝陽街頭,他就能聽到它的聲響,便會在大人的懷里掙扎,踢蹬著小腿,手指頭朝郵遞車來的方向伸出去,讓大人帶他到大門口去。

稍大些以后,曲海市學會了走路,他便一個人搖搖擺擺地走到大門口,等待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從朝陽街的盡頭一點點出現。

起初,大家以為海市記住了郵遞員每天到朝陽街來的時間。但是有一次,郵遞員在桃花街上出了一點小狀況,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他就近在一家藥店找人包扎了傷處,因此,來到朝陽街的時間就比往常晚了一個小時。一小時前郵遞員該來的時候,海市安安靜靜地在院子里跟一窩螞蟻玩耍,當時,夏深在院子里晾曬床單,她招呼海市,說:

“海市,郵遞員該來了吧?”

曲海市頭也不抬地說:

“還沒來呢。”

他把一小塊餅干搓碎,看著那窩螞蟻把餅干碎屑一趟一趟地搬到老槐樹下的蟻窩里。足足又玩了一個小時,他才站起身,走到大門邊。夏深也跟著走到大門邊,她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但是,幾分鐘后,郵遞員騎著墨綠色的自行車,出現在朝陽街的盡頭。

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之后,曲家人轉而又猜測曲海市有著非凡的聽力。他們不太愿意相信,是遠處的曲云涌在神秘地傳遞著只有骨血親情才能解釋的某種感應。這種感應,神秘地附著在郵遞員的身上。盡管沒有曲云涌的家信傳來,但感應就是這么神奇地存在著,仿佛郵遞員和那輛墨綠色的自行車,是他們之間的感應使者。

曲海市一天天地長大了。老曲家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往前過著,曲風起也五十多歲了。在吳氏的操辦下,他們的長子曲月明跟百貨大樓里的一位售貨員結了婚。老曲家惦念的人有兩個,除了曲云涌,另一個是曲月明的弟弟,那個被第一次返鄉的曲云涌所蠱惑,從而在十六歲那年離家當了航海人的年輕人,老曲家的第五個航海人。他們數算著這個人離家的時間,沉默地等待二十年后他返鄉的那一刻。按照曲家的魔咒,他返鄉之后,將會蠱惑曲月明的孩子離家去當老曲家的第六個航海人。

我的天哦!每當想起這些未來,吳氏就會發出絕望的嘆息。她的兒媳倒不像她那么絕望,這個百貨大樓的售貨員認為,全國解放后,一切都安定了,和平年代,即使去當航海人,也不會有什么危險。

曲海市學會蹣跚走路,一次次搖擺著小身體,到大門口等待郵遞員來的那些日子里,曲云涌離開縣公安局,秘密轉移到了一個船廠工作。那個船廠在距離福州很遠的偏僻地帶,比較隱蔽。值得一提的是,那似乎不是一家普通的船廠,曲云涌他們督造的也不是一般的船只,而是戰船。

關于這段經歷,因為特殊的保密需要,沒有外人知道,曲家人也是后來的后來,從崔大伙計的日記本里看到的。崔大伙計曾經記錄過一段經歷:有一次,一艘新打造的大船在閩江試航,由于江面霧重,導致大船迷航,一直駛到了東海。

后來的后來,曲云涌又去了哪里,日記里就沒有記載了。據說,那家船廠只存在了幾年時間,就秘密報廢了。

所以,有理由相信,在船廠里的工作,是曲云涌再次去海上游蕩的最后一份工作。若干年后,崔大伙計的日記本輾轉出現在百英聚客棧,那同樣是老曲家的傳奇事件之一:

那天一大早,曲海市在早飯桌上就鬧著說不去上學了。吳氏問他為什么不想去上學,他皺著眉頭,并不回答。但是,家里人還是把他送去了學校。誰知,他中途從學校里跑了出來,被人發現他站在煙臺山下,朝著大海眺望。

沒錯,那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們老曲家的第五個航海人,曲月明的弟弟曲潮生,果然在他離家二十年后歸來了。這個歸來時已經三十六歲的人,談不上是青年人,也還不到中年。他的臉龐,像老曲家前面四位航海人一樣,刻寫著海上的大風大浪,以及日出日落、朝霞晚霞。就是他,帶回了崔大伙計的日記。

而關于這本日記的來歷,就更是傳奇中的傳奇了。那天晚上,曲潮生跟前面四位航海人一樣,對曲家人講述了許多海上的怪魚,以及航海故事。不知不覺,就講到了夜深人靜時分,曲潮生拿出那本日記。曲家人傳看了它之后,無不百感交集到失語。客廳里沉默了足有一個世紀,最后,我的外祖母打破了沉寂,她問:

“潮生哥哥,這本日記是從哪里得到的?”

當時我的外祖母曲蜃樓已經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了,人們都說,她跟她的母親初玉蘭年輕時一模一樣。這姑娘的性子,也跟初玉蘭成為革命者后的性子一樣,堅定執著,敢愛敢恨。

“具體說,我也不知道。”曲潮生說。

他的家人們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講出日記的來龍去脈,從而知道曲云涌的近況,弄清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但是,曲潮生確實講不出他的叔叔是否尚在人世,因為,那本日記是從一只巨大的雙髻鯊肚子里發現的。

他們跟那只四米長的鯊魚搏斗了兩天兩夜,終于將它殺死。在搏斗的過程中,雙髻鯊遍體鱗傷,肚腹破爛,他們將它拴在大船邊上,放下小艇,對它進行肢解。他們需要它的鰭和肝臟,前者可以制魚翅,后者可以煉制魚肝油。而且據說雙髻鯊的肉質非常鮮美,值得品嘗。

船員們從那只家伙的胃里,發現了被三層油紙完好包裹著的崔大伙計的日記。

曲海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攏——他短短的人生經歷還不足以讓他在聽到這么傳奇的故事時,保持足夠的鎮定。而且,實際上,就連曲老爺子也沒法判斷,這是不是真的。雖然,他在少年時就聽他的叔叔——老曲家的第二個航海人講述過離奇無比的海上故事,并且在他漫長的一生中,又相繼經歷過他的兄弟——第三個航海人,他的次子——第四個航海人,從這些人嘴巴里講出來的所有的故事,無一不充滿了傳奇色彩,但是,曲老爺子仍然不敢相信。他也像他的孫子曲海市那樣,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合攏。

總之,我們老曲家的第四個航海人曲云涌的故事,到那本日記為止,就結束了。沒人再得到過他的只言片語。家人們猜測到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只雙髻鯊攻擊了曲云涌的船,導致船毀人亡。但是,他們立即又推翻了這個猜測,理由嘛,當然是有許多的,比如說,老曲家的航海人,都不是一般的航海人,他們是不可能被一只區區四米長的鯊魚攻擊至船毀人亡的。

還有一個理由是,一九三八年曲云涌返鄉后,街巷里暗自流傳著的關于曲云涌的那些說法中,有一個說法是,他是地下黨組織的帶頭人,他想殺哪個鬼子,就能殺哪個鬼子;
但鬼子永遠抓不住他,他是一個不死者。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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