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病入膏肓的人原來并不相識,只是因為那個男的認錯了那個女的,兩個人搭上話,又同病相憐,才在生命的晚期結識了。
男的名叫尚偉,剛剛四十歲,得的是肺癌;女的叫小娟,三十八歲,得的是胃癌,都已經到了晚期。雖然都曾經做過手術,但癌細胞后來又擴散了,手術只是讓他們的生命又延續了一段有限的時間。那天傍晚尚偉剛剛服過止痛藥,坐到醫院的草坪邊上,看見草坪的另一邊有一個女人在慢慢踱步,看樣子很像和他談過戀愛的幼琳,就大聲喊:幼琳!幼琳!那女人停下腳步,朝尚偉這邊看,見尚偉正盯著她,就說:你是在叫我嗎?你認錯人了吧。尚偉這才定睛細看,可不真是認錯人了?不過這個女人真的很像幼琳,尤其是從側面看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對那女人尷尬地笑了笑。女人也一笑,向他走過來。兩個人都穿著病號的衣服,所以知道是病友。尚偉說:我真是認錯人了。女人說:難免的。尚偉看出這個女人也很憔悴,就問她:你也在住院嗎?得的什么病?女人苦笑了一下說:該死的病,癌癥晚期。尚偉就說:那我們是同病相憐了,我也是癌癥晚期。
后來尚偉知道了,這個女人叫小娟。他聽一個男人這樣叫她,那個男人是小娟的丈夫。
可叫他名字的人只有醫生和護士。他沒有妻子,他和妻子兩年前離婚了。
每當夜幕降臨,尚偉就經常到醫院的草坪邊上想心事。這是一個圓形的草坪,中間是假山和噴泉。在夜晚里,四周的景物都獨立在自己的位置里,不再與這草坪成為渾然一體,它就成了另一個生機勃勃的小世界。小娟在丈夫不來的時候,也常到草坪邊上來陪尚偉說話。尚偉說,現在止痛藥對他已經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了,服過藥用不了多長時間,疼痛就仍舊籠罩全身。他來這里坐坐,感覺一下草的生命力,可以緩解一下痛苦。小娟就苦笑著說,虧你還那么浪漫,已經被判了死刑的人了,在等待死亡的過程里,我感覺到的只有留戀。她說:父母因為我,頭發都疼白了;丈夫也一圈一圈地往下瘦。更可憐的是正上小學的孩子,生活還不能自立呢,將來要是有了后媽,是不是能相容?特別是他想我了怎么辦?尚偉就在一邊默默地聽著,知道小娟現在所有的情愫都包容在了眼淚里,眼淚被擦去了,可情愫又回到心里,再隨著眼淚流出來。他突然覺得相對來說,他比小娟還要強一些,因為他的牽掛里比小娟少一個人,小娟有丈夫,可他沒有妻子。并且,他的孩子已經十五歲了,能夠自立了,也不會有后媽,涉及不到相容不相容的問題。可牽掛總是有的,勞累了一生的父母,失去母親又馬上要失去父親的孩子,都要讓他無奈地牽掛。可你有什么選擇呢?那個日子你雖然看不見,可你知道它就在不遠的地方,正在一步步地走近你。它一旦降臨,你就消失了,這個有聲有色的世界里從此就將要沒有你。他對小娟說:你看見過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嗎?在回到熟悉的環境里,突然發覺另一個人已經永遠消失了的時候,那種茫然無措,真像整個世界都連同毀滅了一樣。消失了的人只把已經沒有生命的東西遺留在一個黑色的鏡框里,用沒有生命的冷漠回應生存者的眼淚。思念永遠會面對一堵墻,永遠也不可能在彼此之間傳達。這界線就是如此地清晰,你卻只有無奈。小娟說:人也是微弱渺小的,并不是萬能的。然后問他:你是怎么得病的呢?尚偉說:抽煙抽的。在沒有發現得病之前,我煙抽得很兇,特別是離婚之后,身體和精神幾乎就完全籠罩在煙霧里了。等得了病,煙自然而然就不抽了,是不想再抽,也抽不了了,肺上長了癌。小娟說:我這病是吃飯不應時得的。下崗后沒工作,就自己開了個店鋪,進貨賣貨,幾乎每頓飯都沒個準點,后來胃就經常疼,以為是普通的胃病,平常就吃些藥;可再后來吃了東西就吐,還有絮狀的東西,就到醫院來檢查了,這一檢查不打緊,竟然是癌癥。尚偉說:你的家屬沒有瞞著你嗎?小娟說:瞞什么?醫生說要做切片化驗,我就知道八成是癌癥了。后來就做手術,把那些腫瘤切了去,現在又化療,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花掉了。現在我想啊,還不如當初不那么拼死拼活地干呢,干了半天,倒把積蓄用在了治病上,可這病還好不了。尚偉說:你怎么知道治不好了?小娟說:到晚期了,早就擴散了,什么到了晚期,都不好再收拾。尚偉想,確實是這樣,什么到了晚期都不好再收拾,他的婚姻就是這樣。
你那天喊的那個幼琳是誰?在又一個相同的時候,相同的環境里,小娟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就問尚偉。她很奇怪自己竟然把這個名字記下了,就好像自己曾經叫過這個名字。尚偉說:那是我曾經搞過的一個對象,可惜后來沒能結婚。平常我想不起她來,或者確切地說是我不去想她,因為想也沒有用。我畢竟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了,還想以前的戀人有什么用?想了就有煩惱,所以我不想。甚至我離婚之后也努力不去想她。她肯定正在過著自己的日子,她不會知道我在想她;就是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樣?可得病之后,我想她了,人要是知道了生命的時間已經有限,就會想起很多事情。她當初對我很好,很溫柔的一個女人,善解人意。我和她是因為誤解才分手的,是我的錯。后來我找了個潑婦做媳婦,最終離了婚,也算是報應。小娟說:這世上,解釋不清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哪一步走對了,哪一步走錯了。尚偉就苦笑了一下,又皺了一下眉頭。小娟問他:又疼了嗎?尚偉很吃力地點點頭。小娟說:那就回去再吃些藥吧。尚偉說:我不打算再吃藥了,今天一整天都沒吃藥。我要試試,不吃藥我還能挺多久。小娟說:這又何苦呢?吃了藥畢竟能止住疼痛。尚偉就又苦笑了一下,說:疼畢竟是一種感覺,如果死了,連疼的感覺都沒有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疼多久呢?小娟突然受了觸動似的,想到自己也是個病入膏肓的人,卻好像沒有尚偉這樣的氣概。這肯定是一個飽經磨難的男人,不僅僅是經歷了離婚這樣的打擊。也許他吃的苦太多了,才磨煉出了這樣剛毅的性格。于是她很想也振作一下,卻馬上就知道再怎么振作也晚了,現在是夜里,但誰知道她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她看看尚偉,見尚偉正在看著草坪上的草。草上的露珠映射著周圍的燈光,色彩絢麗,生機盎然。她覺得人竟然不如草,那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草啊,你們生命的永恒是怎么得來的?
那不叫永恒。尚偉說,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永恒的只是那些起貫穿作用但又看不見的東西。草看人的時候也會想,怎么那種叫人的東西總是生生不息呢?它們不知道,其實人也在不斷地死去,又不斷地有人再生出來。有什么東西在貫穿著這種延續。它是一條氣體的細線,你的手臂可以輕易地穿過它,但它不會斷,很柔軟卻又很堅韌,尚偉這樣說的時候就望著遠方,似乎看見了那條氣體的細線。小娟也覺得自己聽懂了,卻更感覺無奈和悲傷———那條線既然抓不住,你就不能控制什么。生命飛速而來,裹挾著你的軀體到達今天,那慣性還沒有完結,你自己不能阻擋你自己身上的慣性,不能讓它留下來;別人也幫不了你,那慣性是在你的身體里,別人無能為力。那就只好任由它繼續沖撞下去,直到慣性完全消失,盡管你很不情愿。
我真的很不情愿。小娟在心里說,可不情愿你又能怎么樣?
生命帶著慣性,這一點她感覺到了,可她對于這種慣性無能為力。
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半夜疼醒了,尚偉就悄悄地出了病房。樓道里沒有其他的人,來蘇味充斥著每一個角落。他站在過道里,覺得這過道很長,長得似乎沒有止境。間或有些枝杈,也不知道伸向哪里。白墻,他看到的滿眼都是白墻,在白色的燈光下白得掩蓋了生命的氣息。白,白得見不到一絲血色。醫院里似乎一切都是白的,不透明的白,浸泡在來蘇的氣味里,是為了殺菌,還是為了防止腐朽?除了醫生、護士和探視病人的人,健康的人是不會住到這里來的,這里不是旅館和驛站。從這里走出去的曾經生過病的人,總要帶著這里特有的印記,幾包構成十分復雜的藥,幾個針孔,或者幾個打開過又縫合上的刀口。這里是修理人的地方,醫生和護士就是人的修理工。可這里的色彩為什么不能絢麗一些呢?在墻上畫一些美麗的風景,病人的心情也許會好些。可他們偏偏選擇了素色的白,莫非是為了暗示什么?
他感覺到渾身很疼。原來疼的時候,渾身就出虛汗,可現在疼,連汗都沒有了,痛苦被皮膚緊緊地禁錮在身體之內。白天的時候,醫生對他說:我真的很欽佩你的頑強意志。這是什么意思?是說我能挺,是個硬漢子,還是說如果我沒有這種頑強的意志早就死了?不管怎么說,尚偉承認自己確實有那種頑強的意志。他聽說過安樂死,也聽說過有許多人因為承受不了病痛而自殺,但他不想這樣死,他想自己既然得了肯定要死的病,那么他就要親眼看看病是怎樣把他送入死亡的。他想在不依靠藥物的作用下,憑意志和病魔做一番較量。也許在沒有生病的時候,自己做什么都有些功利思想,自己好了,讓別人也看著好看;可現在,他會做給誰看呢?這僅僅是一種不甘心的抗爭,我不想死,可你偏要讓我死,那我也不會輕易就讓你得逞。
這是在這種境況下,他惟一能夠做的事。
他現在想出去了,和草坪上的草說說話。
這一邊,是受著露珠滋養的草;那一邊,是用不斷爆炸的疼字填充的一個人。
因為化療,小娟的頭發脫得很厲害,她丈夫就給她買了一頂帽子。尚偉不用帽子,他的頭發早就脫光了。并且形容枯槁,瘦弱得像鬼。天還沒有完全黑,他們看見草坪上的草似乎受了病害,有些草長了白色的斑點和黃尖。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么就這樣了?小娟說。怎么沒有人來管一管呢?這僅僅是一種病菌,噴點藥就好了。
尚偉說:那我明天就去買藥。
小娟說:有人會管的。你要是來噴藥,說不定管理草坪的人還會損你。
尚偉一想也對,有很多事,不該你做的,你要是做了,人家不領情,可能還要誤解你。于是他就希望管理草坪的人能快些來。正好有醫生在身邊路過,他就又急忙把草生病的事告訴了醫生。醫生說今天晚了,明天一定解決。尚偉這才放心。
他安慰自己說:就這一個晚上,沒事的。
小娟告訴他,醫生今天對她講,通過化療,她的病情可能暫時控制住了。她強調,醫生說的是可能。尚偉說:只要有可能,你就應該有希望,應該堅定信心。病的發展也有一個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之前,只要藥物對癥,人本身的意志又不助長病的發展,好的趨勢就會擠壓壞的趨勢,一般的結果就能夠讓壞的趨勢永遠抬不起頭來,最好的結果則是徹底把壞的東西清除掉。你應該有這個信心,或者說,你必須要有這個信心。小娟說:可是,那不得長期服藥嗎?癌這個東西能那么容易就清除嗎?長期服藥就得花錢,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最重要的是我們沒有把握,也許又花了很多錢,仍舊是打水漂。尚偉說:可反過來,你不是還有好轉的希望嗎?為什么只關注壞的結果,不注重好的希望?假如通過治療,你真的好了呢?小娟說:這是賭。尚偉說:如果是我,我就要賭。錢是人掙來的,只要有生命在,哪怕余下的生命僅僅是為了還錢。小娟說:這有意義嗎?尚偉說:有。
他們結束談話回病房的時候,尚偉又伸手撫摩了一下草坪上的草,很有信心地說:就堅持這一個晚上,你們都會沒事的。
第二天,早上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的時候,尚偉突然不行了。他先是抽搐了一陣,然后就恢復了平靜,醫生說這是回光返照。他的家就在市區,醫院給他的家里打了電話,他的父母和孩子就急忙趕來了。這時候的尚偉看起來神志已經有些模糊,眼皮半合,目光已經呆滯。老人哭,孩子也哭,可尚偉沒有半點反應。小娟在聽說之后也來到了尚偉的病室,看到昨天晚上還在勸告自己要頑強活下去的人,現在已經生命垂危,她突然就感到了死亡竟然是那樣的恐懼可怖。它沒有給人留有任何情面,突然就冒出來扼住了人的喉嚨。她以前也看見過處于彌留之際的人,可她沒有看見過無形的死亡的樣子。現在她終于看到死亡了,猙獰的很無情的死亡,強迫人殘忍地拋棄一切的死亡,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就溜到了尚偉的病室里,弱肉強食般地打敗了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死亡勝利了,死亡永遠是勝利者,任何與它較量的人,最終都是以失敗告終,但許多人從來也沒有屈服過。一場戰爭,明知道必然失敗,可仍舊要打,那一定很悲壯和慘烈。她想起,尚偉每天都對她說很多話,現在面對死亡,他又無言地宣示著什么呢?
她看著他,突然又想到昨天晚上尚偉對她說的活下去的意義。她曾經懷疑那種意義,可現在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突然覺得她很感激尚偉,可尚偉已經到達那個邊緣了,她用什么來報答?
幼琳!幼琳!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尚偉喊的那個名字。這個名字尚偉只喊過那么一次,卻清晰地留在她的記憶里了,好像自己曾經叫過這個名字。
她走到尚偉的身邊,低下頭,伏在尚偉的耳邊,輕輕地說:尚偉,我是幼琳,我來看你了。
她一遍遍地重復,然后,看著尚偉的臉,似乎要等待什么奇跡。
過了許久,尚偉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說了什么。小娟聽清了,那是———謝謝。
他說謝謝。小娟想。他是在謝我呢,還是在謝幼琳呢?
其實,尚偉的神志現在并沒有完全模糊,他的大腦還在做著最后的運轉,他感到很安詳。疼痛的感覺已經沒有了,也許身體已經死了,感覺不到了疼痛,但大腦還沒有死。大腦沒有死,五官就還能起著作用,因為他的眼睛雖然已經睜不開但他還能感覺到眼前有光,耳朵還能聽到聲音,那些哭的聲音和一個自稱是幼琳的人伏在他耳邊說的話。他能聽得出那是小娟的聲音,能理解小娟為什么要這么做,所以他想說謝謝。他知道謝謝這兩個字自己并沒有用真正的聲音說出來,因為他已經不能講話,他只是用心來說的,但他相信小娟一定聽到了。然后,他就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又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在急速地下落,思維也在一點一點地模糊,所有的聲音都開始遠離他。最后,當他覺得大腦中最后一根絲線也飄出體外的剎那,他知道,自己死了。
夜幕降臨,小娟再次來到草坪邊上的時候,知道尚偉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看見草坪的管理人員已經為這些草噴過了藥,很快那些草又會煥發出勃勃的生機。她的耳邊一直縈繞著一個聲音,是尚偉對這些草們說的話:就堅持這一個晚上,你們都會沒事的。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