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年來,兒童文學正逐漸從相對獨立、游離的狀態走入文學家園的話語圈。當下之所以產生聚焦兒童文學的現象,既不是源自某種文藝思潮的盛行,也不是源自某股教育思潮的觸發,更不是源自某項政令法規的推動。盡管在我國兒童文學的現代化歷程中,這些都曾經是某一時期兒童文學發展的主要推動力,而是源自兒童文學步入傳播接受環節的重要渠道——出版領域的經濟變革;而當某種文學創作熱因出版熱而引發時,必然伴隨著一些有悖于文學創作自身發展規律的因素。我國當下的兒童文學發展即如此。一個被出版熱倒逼產生的問題隨即出現,這便是兒童文學如何表現“中國式童年”的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童書出版業走過了計劃經濟時代、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時代,并逐步過渡到市場經濟的新階段。新世紀之初,引進版超級暢銷書《哈利·波特》直接引發了兒童文學出版熱潮。市場化時代的童書業迅猛發展?!伴_卷”數據顯示,童書零售市場各年度同比增長率明顯高于同期整體市場的發展速度,部分年份達到了整體市場增速的2.5倍以上。與此同時,兒童閱讀環境在國民經濟水平提升、整體閱讀環境改善與兒童閱讀推廣活動不斷深入的情況下得到優化,激發出更大的市場需求。兒童文學暢銷書不斷涌現,動輒銷量幾十萬冊、上百萬冊,甚至上千萬冊,成為文壇一股新異的力量。
然而,巨大的市場需求與日益開放的書業經營模式,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出版社投身童書出版?!?009年大眾出版九大現象》之一就是“人人都來做童書”。近幾年,全國579家出版社中,始終有500家以上在出版童書。童書市場競爭日益白熱化、“買方市場”的特點日益明顯。自2009年開始,童書出版領域頻頻被以“大躍進”這充滿歷史意味的名詞來形容。為了謀取利益最大化,出版者傾注精力制造、捕捉兒童的閱讀時尚,迎合兒童的喜好需求,滿足兒童的閱讀快感??此埔詢和癁橹行牡耐瘯霭妫辉僖岳趦和】党砷L為中心,而成了以掀動兒童消費欲望為中心。
恰恰是童書出版迎來業內所稱的“大年”的同時,兒童文學如何表現“中國式童年”的問題受到廣泛關注。2013年底,中國作協兒童文學委員會年會設定的主題即為“兒童文學如何表現中國式童年”。這其實是一個被出版熱倒逼產生的“偽”問題。由中國作家執筆抒寫中國兒童的兒童文學創作,理應表現中國式的童年。然而,當我們將它作為一個問題提出來時,恰恰說明了當下兒童文學創作需要警惕的某種趨向。這個問題,不單單在兒童文學中存在,在文化大融合大交匯的開放時代,先進文化勢必形成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吸引后進文化去模仿、去追隨。而在這樣的過程中,文化的類屬、文化的邊界將日漸模糊。
中國的兒童文學較之世界兒童文學而言,歷史較短,中國兒童文學的發端就是建立在對異域兒童文學的引進、翻譯、模仿基礎之上的。上世紀80年代林格倫等作品的引入中國,牽動了熱鬧派童話創作熱。新世紀以來的兒童文學熱,同樣是在大量引進國外兒童文學作品的基礎之上開啟的。隨著新世紀兒童觀念的逐步開放,西方幻想文學作品大量引進,我國兒童文學閱讀趨向與世界兒童文學潮流亦步亦趨。各種充盈西方文化色彩的兒童文學世界如在身側,中國兒童的生存現實卻仿似“彼岸”。這正像當下城市兒童的生存狀態——人手一個平板電腦、一個智能手機,有滋有味地生活在全球通用的虛擬世界中,而現實的生活、與身邊親人的真實交流卻變得可有可無。兒童文學是每一個兒童最早接觸的文學,是通往當代兒童心靈世界的最優質、最美妙的交流通道,是引領未來一代形成健康的人生觀、世界觀、生態觀的最佳載體。兒童閱讀口味的西方化已經是目前必須糾偏的趨勢性問題。
如果一個時代的兒童文學創作多數源自一種對潮流的“效法”與“追隨”,那是該時代缺乏某種文化自信的表現。如果一個作家的兒童文學作品源自對某種創作潮流的“效法”與“追隨”,那么該作品必然不是上乘之作。作為中國當下的兒童文學創作,關注我們生活中真實的孩子、身邊的孩子、時代的孩子,提煉并展現中國孩子視角中的童年的兒童文學作品,是兒童文學創作應該遵循的發展路徑。
提到生活真實的問題,會讓我們聯想到當下現實主義兒童文學作品影響力相對較弱的現實問題。雖然我國現代兒童文學的先驅們所開拓的中國兒童文學之路,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流的,但隨著上世紀80年代與本世紀初的引進熱潮,輕松時尚的校園題材與豐富多彩的幻想題材作品大量涌現,具有歷史感的、厚重的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呈現出相對匱乏的狀態。比如曾經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占據主流地位的戰爭題材作品,就出現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空寂期。戰爭題材的兒童小說,其實是兒童閱讀趣味選擇中占很大比重的一支。早在1933年呂伯攸撰寫的《兒童文學概論》中,就匯聚當時的調研成果,歸納整理了兒童的閱讀取向。其中,自11歲開始,“戰爭和冒險故事,偉人傳記和英雄故事”就成為兒童,尤其是男孩子最感興趣的讀物。戰爭題材也曾經是兒童文學創作與閱讀的重心。在中國兒童小說的發端期,伴隨著水深火熱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兒童文學創作涌現了大量戰爭題材的作品,如丁玲在抗戰前夕創作的兒童小說《一顆未出膛的槍彈》,陳伯吹的《華家的孩子》、《火線上的孩子們》,直接將小讀者帶到了血與火的嚴酷戰爭之中。之后,描寫戰爭背景中小英雄成長的戰爭題材代表了兒童文學現實主義創作的主流,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初的幾年間。其中像華山的《雞毛信》、管樺的《雨來沒有死》、徐光耀的《小兵張嘎》、李心田的《閃閃的紅星》都成為此類題材的經典。
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創作觀,強化了文學與現實、文學與社會進程的合轍,致力于使小讀者因閱讀同構效應而得到精神層面的提升。但動蕩不定的文學外部環境以及對文學社會功用的急切,也使這些作品的創作呈現出某種圖式化、概念化的粗糙表現,缺乏審美化的從容的沉淀和提煉。離開戰爭背景進入和平年代之后,此類作品的概念化、圖式化就成為無法掩飾的缺陷,與當下兒童的生活經驗、閱讀趣味嚴重不符。戰爭題材作品因尋求不到突破而走入困境,進而伴隨著和平年代的生活化、娛樂化,包括近年來的引進版童書制造出的閱讀時尚而淡出了兒童文學創作與閱讀的主流。
然而,戰爭題材作品展現了救亡圖存的時代主題,是激勵少年兒童健康成長的精神養分。這些精神養分對于兒童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正像歷史不容忘記一樣。許多兒童文學理論家都曾多次反復提到兒童文學讀物中現實主義作品匱乏的問題。最近幾年來,我們欣喜地看到,在一些作家的不斷努力下,戰爭題材作品的創作逐漸升溫,如薛濤的《滿山打鬼子》、李東華《少年的榮耀》、殷健靈的《1937,少年夏之秋》、毛蘆蘆的《戰火中的童年》等優秀的作品。當代優秀戰爭題材作品的回歸,較之前述作品,更加彌漫著人性的溫度,閃爍著童心的光輝。如李東華的《少年的榮耀》,這部由父親的回憶所觸發的小說深沉而熱烈地講述了少年人、普通百姓視角中的戰爭,詮釋了戰爭的殘酷,戰爭對孩子童年的剝奪。主人公雖然從始至終沒有被卷入戰場,但他們的生活中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壓抑與死亡的氣息。更可貴的是,雖然這樣一段嚴酷的歷史現實“擺脫不了戰爭的夢魘”,卻頑強地煥發著純凈美好的生活本真氣息與陽剛硬朗的性格氣質,套用作家李東華的話說“他們活得那么硬朗直接,酣暢淋漓”。還有毛蘆蘆新近創作出版的戰爭題材的《戰火中的童年》,以兒童文學的視角傳達紀念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的歷史使命。這些作品在歷史回望中,更加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它們引動我們當代衣食無憂、樂而忘憂的孩子直面了一扇沉重的門和門內一番沉重的同齡人生,將蜜罐中的兒童引領到一個完整版的生活面前,用苦難、艱辛、彷徨、恐懼、黑暗、挫折等豐富兒童的心靈體驗,教他們認識另類的人生,反觀成長中的自我。我想,這便是這些歷史題材作品所具有的當下意義與恒久生命力。這些對于生活在當下的兒童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閱讀體驗,難能可貴的精神“鈣質”。這樣的作品所表現的,是屬于我們本民族的歷史記憶,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中國式童年”。
關注當下中國兒童現實生活的作品同樣有著豐富的創作可能。在輕巧歡快的校園題材作品大量產生、熱銷并快速沉寂之余,意在成為兒童成長旅途中的諍友的優秀作品顯示出恒久的藝術生命力。如秦文君取材于現實中受到傷害或挫折的兒童的《逃逃》,捕捉了一個極為敏感的現實問題:每年,我國都有一些孩子被家庭、學校、社會等方面推搡給他們的煩惱、困境而被迫出走,過早地面對這本不應屬于他們這個年齡的苦澀、寒冷、艱辛,甚至惡的誘惑。作品歷經十余年后再版,仍然因為那種對兒童現實生存狀態的熱情關注與努力疾呼,而溫暖著無數兒童讀者,甚至成人讀者。還有表現我國當下生存環境下的少年青春期的復雜、苦悶的成長狀態的作品如張玉清的《畫眉》、張國龍的《梧桐街上的梅子》、夢兒的《小城故事》、海倫的《小城流年》,都是深植中國記憶、深入少年內心,陪伴他們度過成人禮的優秀作品。這些作品,為我們推開了一扇扇通向兒童生活現狀、情感成長的現實主義大門。這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現實主義作品,成為孩子們中國記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使兒童文學圖書在娛樂閱讀至上的時代里,有了震撼人、溫暖人、鼓舞人的力量,為兒童的精神生命成長注入了正能量,為兒童文學創作注入了厚重與擔當,注入了陽光與陽剛。
同時,所謂“中國式童年”,絕不僅僅存在于現實主義作品之中。其實,古老中國也有著植根于九州大地的幻想元素。它們散落于鄉土民間,閃爍于典籍卷冊。發掘本土的幻想元素,跳出幻想文學模仿西方的路徑,展現屬于本民族美學特質的幻想天地,同樣意義重大。新世紀,我國的幻想小說創作熱是以“哈利·波特”圖書的熱銷為開端的。反觀曾經紅極一時的“魔法”和“巫術”,在西方自有《魔戒》等為代表的幻想小說和吸血鬼等民間文化傳統為依托,但對我國來說,顯然不是一個幻想譜系,不料竟大為風行,引發本土兒童幻想小說創作者的紛紛效仿。但是,以國人文筆構架一個魔法族系,這是西方路數,隨著故事的發展就越來越遠離現實,發展為魔族的家族爭斗,全部是超能力,超超能力,路數單一。全盤西化,畢竟無根,勢必帶來創作中的生硬效仿。
新世紀以來的十余年間,尋求幻想之根的思索一直存在,比如薛濤等兒童文學作家做出的努力。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參與到本土兒童幻想文學的創作中,為其注入了更多具有中國意境的傳統美學風范。如張煒的《少年與海》,將傳統的民俗風情與具有海濱獨特幻想色彩的民間傳說在童心視角中自然圓融的呈現出來;讓我們民族歲月積淀中的記憶瑰寶重新照亮了當代孩子的心靈。作品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幻想模式,顯示出與西方幻想文學截然不同的生長血脈,幻想元素與現實生活如鹽在水,自然圓融。還有如在大連出版社“大白鯨世界杯原創幻想兒童文學獎”中獲特等獎的作品——王晉康的《古蜀》,作品以奇異瑰麗的古蜀文化為背景,將中國古代典籍中對于古蜀文明的點滴記載、華夏先民留下的昆侖神話和金沙、三星堆的出土文物巧妙結合,用瑰麗的想象構筑著壯闊的民族史詩。作品充盈的本土特色與民族想象同樣令人倍感振奮。
兒童文學圖書出版熱已經將兒童文學創作推向了舞臺的中央,兒童文學亟待把握好這樣的發展契機,沉靜下來,沉淀反思,尋求自我,尋求突破。我們期待,更多充滿厚重思考與質樸生命感的作品呈現給我們中國的孩子們,期待展現中國兒童精神風貌的作品,期待展現在傳統記憶中逐漸淡忘但無限美好、需要銘記的中國歷史的作品,期待有自己靈魂之根的作品,讓“中國式童年”的作品成為主流,讓“中國式童年”的命題盡快淡去。
(作者為太原學院副教授,兒童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