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卡，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獲草原文學獎。著有詩集《厭世者說》，作品散見于《草原》《山花》《延河》《青年文學》《紅巖》等刊物，現(xiàn)居呼和浩特。
立 春
我裹緊大衣，內心荒涼
向神祈禱的短暫陽光
分攤在每一個窮人的身上
風停止的地方，蟲子們翻了個身
塵土落到原地，春天還在路上
最冷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
孤獨的人也有了一絲狂喜
正月十五
神居住在天上，不事勞作
他對俗人的憐憫
是一季谷物和牲口們的草
牲口們終將被人們吃掉
人們終將被土地吃掉
詞匯不充裕，就不要說話
忍住的眼淚，可以流一點
當我寫下這首詩，我就被懲罰了
這一天，月亮被樹杈上的鵲巢擋住
這一年，冷風太軟弱
回故鄉(xiāng)
我老了，故鄉(xiāng)也老了
但故鄉(xiāng)的風聲比我更衰老。
回到故鄉(xiāng)就像住進父親的破衣服里
哪怕輕微的一聲咳嗽也會將溫暖撕碎。
哦，請不要和路邊的一條母狗說話
否則它會跳起來受孕。
更不要試圖去碰一個酒瓶子
習慣緘默的人，將會突然爛醉如泥。
有些年老色衰的向日葵還在地里
它們低垂的媚態(tài)已不能招徠收割的鐮刀。
我的身體晃了晃，一陣暈眩
哦，故鄉(xiāng)，這月光照耀的大地，蒼老還是
蒼茫？
哎嗨，去留是個問題
誰在今夜踏入異鄉(xiāng)，誰將遭到被拋棄的報應
神將領走他的孩子
他們將種進塵土，變成一粒憤怒的種子
他們不會再來到塵世，風塵味太重
是神的孩子，神將領走
被拋棄的，還有罪孽在身
夠了，無須一具尸體增加高原的高度
來降低大地的水平線
烈火焚身，扭曲的只能是疼痛的火焰
它不能驚動我的淚水
誰也無法無動于衷
我的淚水還要澆灌一粒種子
生根，發(fā)芽，但拒絕開花
我聽見魔鬼在地上竊竊私語
我看見說謊的人將歸于空氣
后面是風聲
后面是風聲
腳下的泥濘是虛構的
交談，啞語
被槍聲擦去
空氣被撕碎
把恐懼感托付給誰呢
一頓晚餐對一株青稞的饋贈
她的身體里也藏著一頭花老虎
想來那舟曲的藍天之上必有歌聲
唱給你聽，瞧，歌聲里藏著一頭花老虎
想來那舟曲的夏天是殘忍的
群峰之下，清水如刀
云壓著風，風藏在風聲里
我背著你，像背著一個抱著琴匣子的小女孩
里面有秘密，彈破了憂傷
她的身體里也藏著一頭花老虎
唱著歌，嗅到了她頭發(fā)上的芬芳
舟曲哀歌
那條路不是用來退卻的
那條路埋了人群
那條路哭了一路。
請停下手中的活計
請喪失一刻記憶
請茍且。
泥石流，過街老鼠，雄心
祖國強大，但洪水無退路
身后是蘭州、西寧、烏魯木齊
舟曲作了我們未來的歸宿。
再回故鄉(xiāng)
——致我的兄弟張有亮、呂葉
那些銅制的炊具，嗨呀
輕彈那些銅制的炊具，敲出了木頭的聲音
浮在冰涼的水上。
多么孤單
像一只老眼昏花的麻雀
眺望今年的麥田和收成。
我熱愛的那一季糧食釀成了美酒
我痛恨的那一條流言無人照看
靈魂難以入睡，風吹過來一筐夜里摘下的葡萄
嗨呀，風吹那些銅制的炊具
木頭發(fā)出回聲。
大地的心跳讓一座鄉(xiāng)村崩塌
崩塌的還有雪落下來的寂靜
我不允許你變成疾病的遺物
我不允許你現(xiàn)在變成另一個人。
我在空蕩蕩的夢境里忽然叫了一聲
那是夢里遭劫的一個孩子
孤獨，滿臉通紅，被時間戲弄。
我是說，我反對——
有一個母親在消失
每個母親都在消失
傳 話
——給兒子趙傳
我知道，你有點得意忘形了
這可不好，在一個虛構的角色里
飾演別人會很危險
掌聲是從天上飄下來的
你站在舞臺中央，燈倏地亮了
而你的內心卻是一陣黑暗
一個美少年，端詳著自己漸漸
衰老的容顏，厭倦了青春
旁觀者卻是愜意的
正如玫瑰的腐朽，時間也下垂
你握在手中的或許是一個謊言
苦悶啊，納悶啊，鋌而走險
欲望太多了，像蜘蛛網(wǎng)
懸掛的一滴水，救起了一只飛蛾
青城揮別
——致納森
張開的手臂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那八面來風，颼颼裝進了袖子里
連空氣都是沉重的，只有行李顯得很輕
再過一會兒你就進入夢鄉(xiāng)了，黎明時分
會有一首詩將你喚醒。啊，烏海到了
你如果望著窗外發(fā)呆，那你一定
有了異鄉(xiāng)人的感覺。多么悲哀啊
像一頁撕下來的日歷
那天恰好離開阿拉善，你喝光了最后一瓶酒
旅行不是個好主意，當你轉了一大圈后
重新起程的念頭被大地否定
膽囊炎發(fā)作了，但你有一種饑餓感
來，來，來，甲硝唑
填飽你的血管，身體增加二百克的重量
這里的街道光怪陸離，但你的造訪
像一截闌尾把有錢人給弄疼了
喝茶還是唱歌，飲酒還是奏樂
我們的高談闊論如隔夜的涼茶、翻唱的老歌
門口就有一只垃圾桶，我們的唾液
和激情，被黑暗全部回收
你是這里的陌生人，你的面孔在旋轉門
反射出來的光影里變換著季節(jié)
瘦削，浮腫，壓癟，慌亂
滿街的盜版碟販子，滿街的孕婦，向你兜售
思想、音樂和犧牲
就算你常懷一顆假意慈悲的心，但你的靈魂
在抵抗
丟下一具蝴蝶的尸體，你不能這樣做
唯一穿過鋼筋混凝土的嗓子，像一把出鞘的
利劍
那悄然墜地的，無非幾個音符
而不是招嫖的淫婦，誰都有美好的明天
誰都是一張艷俗畫，貼在中國地形圖的背面
不論是烏海還是呼和浩特，以及
你走過的拉薩、廣州、三亞、哈爾濱、北京
或許那里的人們向你致意，嗨，蒙古人
你的馬呢？